第21章 付賬

    被領回來的男孩子已經不是記憶裡的樣子,個頭比養子低了一拳,瘦削沉默,在兵荒馬亂的鬧劇裡格格不入地站在不遠處。

    男孩的胸口慢慢起伏,看著每一個家人,最後把視線安靜地投在駱鈞身上。

    這一次駱鈞的記憶反而不煩他了。

    因為他根本什麼都沒做。

    他那時候為什麼會什麼都沒做?

    或許就像簡懷逸說的那樣,他急於要找一個人來認下沒照顧好母親、沒保護好妹妹的責任。

    .……或許就連簡懷逸都高看他了。他只是覺得,這件事和他沒什麼關係。

    駱積長到七歲,他和駱枳加起來見過的時間總共也不足半年。而簡懷逸被領養回來後,他也回國陪母親和妹妹,慢慢學會該怎麼當一個兄長。

    他那時甚至忍不住覺得駱積任性。為什麼就因為一個名字,要把全家鬧得雞犬不寧,為什麼這麼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這樣想著,視線裡大概也帶了不耐和譴責。

    十歲的駱積站在他的注視下,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終於變得徹底蒼白。他慢慢垂下眼睛,唇角被虎牙的尖咬出一點不起眼的傷口,血珠悄然滲出來。

    然後駱積走到櫃檯前,抓起筆,一遍一遍把父親改過的那個名字描實。

    那一場晴天霹震的無妄之災,終歸徹底改變了家裡每個人的命運和生活軌跡。

    在那之後,駱積沒再有過生日。

    ……而他現在坐在這裡,做一件在他看來簡直無聊到可笑的事。

    駱鈞一點點捻滅指間的煙。

    就在船上,他還對駱積冷語相向,認為駱枳是在和他要花招,質問駱枳為什麼要偷偷跟上船。他根本沒看出駱積的狀態不對,這很難看出來嗎?現在回憶的時候能找出太多異常的細節,可他只是覺得駱枳的反常是源於喝醉了。

    簡懷逸說得對,就連現在的他,也還是自私的。

    因為一個駱枳已經死亡的可能性,他開始沒完沒了地回溯自己的記憶。

    他在記憶裡不斷翻找駱積,試圖證明自己不是對駱枳最壞的那個。到了這個時候,他依然只是想證明,自己不是罪魁禍首。

    渡船靠岸的時間其實比想象中的要短。

    一下船,駱鈞就意識到了簡懷逸為什麼不嫌麻煩,還要特地再演那樣一齣戲。

    因為那次"推操",簡懷逸掉下了水——雖然船快靠岸,水已經不深,人也很快就被救了上來,但保險起見 ,船主還是報了警。

    他在船上有疑似故意傷害的行為,所以在見到家人之前,要先被帶走問訊。

    公事公辦的問訊,只是調查當時的情況。駱鈞並沒有被為難,他知道簡懷逸不是為了為難他,而是想要這個時間差。

    有了這個時間差,簡懷逸就會比他先見到家人,比他先見到父母和駱橙。

    駱鈞不懷疑簡懷逸編故事的能力。

    所以,當他走出問訊室時,看著外面空無一人的等候區、又確認了手機裡沒有任何新的信息和電話後,已經差不多猜出了自己被問訊著兩個小時內發生的事。

    現在駱鈞坐在長椅上,繼續翻自己的記憶,繼續絞盡腦汁地去找出一個比自己對駱積更壞的人,來作為自己並非是罪魁禍首的證據。

    他們上岸後沒多久,外面就突兀地下了場暴雨。在警方進行問訊的時候,那場暴雨幾平要把窗外的樹掀翻,讓人懷疑是不是哪一場颱風意外登陸了。

    雨停後,陰了許多天的天氣一下就好了起來。

    陽光亮到燙人,天空像是被徹底洗過,陰沉沉堆著的雲像是全變成雨下透了,藍得異常刺眼。

    然後他忽然想起,他其實記得駱枳醉了是什麼樣。

    駱枳醉了以後很乖,很愛說話但聲音很小,眼睛裡有霧,一直彎著眼睛笑。

    駱鈞那時候帶的團隊剛簽下一筆重要的單子,在一家葡萄酒莊園開慶功會,碰巧遇上了淮生娛樂的人也在團建。

    駱鈞這邊的團隊裡有個部門負責人,三十出頭精英級別的女經理。平時叱吒風雲殺伐果斷,當場就被駱枳乖得心都化了,扯著自己部門全坐過去聽他講故事。

    那天的天氣也是這樣藍到刺眼,駱枳坐在一棵樹下,在講自己的一場噩夢。

    噩夢的內容是他和一群人玩捉迷藏遊戲。

    他們這裡捉迷藏的規則和別的地方不大一樣,是所有人圍成一圈邊唱童謠邊走,在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所有人抬起手隨機指一個人。

    被指得最多的那個人,有十秒鐘的時間完全不能動,

    這十秒鐘裡,所有人會一鬨而散全都不見,只留下那個被指出來的人站在原地。

    "這也不是噩夢呀。"一個新人小姑娘聽得好奇,"捉迷藏不好玩嗎?"

    ..

    駱枳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只是依然彎著眼睛笑,眼睛裡的霧卻越來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