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一百四十一章 替老夫收屍

    七月初三,未及立秋。

    吹過雍州北境巍峨城牆上的風裡,已然有了深重寒意。

    甲冑殘破不堪的立春,渾身上下多處透著滲過包紮的殷紅血色,他緊緊抿著嘴唇看向四周,觸目所及者幾乎人人帶傷,靠著牆垛相互依偎而坐的那些人裡,卻沒有聽見任何一聲細微的呻吟。

    陳伯庸的背影,很像是一棵紮根山石之中任由烈風吹襲而不折的樹。

    城牆之外,兩側群山由鬱鬱蔥蔥的青色逐漸有了轉黃的跡象,草木之屬先知秋。

    腰間長刀捲刃的鄧思勉偏頭看了眼默然不語的陳家老公爺,沉沉嘆了口氣,他從楚州所帶來的撼山營將士,昨日一夜之間幾乎死傷殆盡,瓦罐不離井上破,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向來都是從軍之人的榮耀,他不怨恨命運,甚至也不怨恨那些生性殘暴的妖族雜碎。

    真要是非得有個怨恨的對象,那就怨恨生而為人吧。

    昨夜亥時初,久未現身的閻羅殿大學士突然率領兩萬餘眾兇悍妖族奮勇攻城,三月十三第一次攻城時,根本不通棋藝的他曾與陳伯庸在亂軍陣中手談三局;第二次攻城時,又教出三個能抗衡四境修士的長尾妖族,與司天監陳無雙賭鬥一場。

    而這一次,那位不見得有多少學問的大學士連一句多餘的廢話的都沒有,只是懸空離於城牆以外三十丈,遙遙朝牆垛上擺下三碗酒的陳伯庸拱了拱手,隨後做了一個簡單至極的手勢,兩萬餘妖族的嘶吼就聲如狂瀾般震盪夜幕。

    整整兩個時辰,或許景禎皇帝還在安穩睡夢之中,北境城牆下卻血流成河。

    閻羅殿大學士扔下近萬條妖族性命灑然冷笑著退去,而暫時守住了防線的陳伯庸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這一場惡戰,根本不能稱之為慘勝。

    報君黃金臺上意,白衣玉龍衛全軍覆沒。

    二十四劍侍沒有給司天監丟臉,雙目充血的陳伯庸親眼看著,那些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年輕劍修一個接著一個,在體內真氣即將耗盡時不退半步,縱起劍光毅然衝進妖族合圍之中,光華暗淡隨即熄滅,屍骨無存,只剩下一個立春。

    或許是因為自幼無父無母,了無塵世牽掛吧,不知道他們在生機斷絕時有沒有回頭看過城牆上的陳伯庸,但沒人有機會留下隻言片語的臨終遺言。

    一個接一個得從容赴死,換來立春一聲高過一聲的喝彩。

    換來陳家老公爺不願被旁人看見的渾濁淚水,滴滴墜落。

    腰間長刀早就捲了刃的鄧思勉,默默清點過撼山營袍澤弟兄的傷亡人數,背井離鄉北上馳援的數千好漢子,如今僅剩下不足四百人還活著,其中還有近半數落下了折臂斷腿的殘疾,而一直因主將營官離去而心有慼慼的雷鼓營死傷更是慘重,還有一戰之力的至多也就三四百人。

    牆垛上的三碗酒,被風吹皺。

    陳伯庸緩緩轉過身,很快就在城牆上的人群中,找到完全不復往日氣度的八品劍修盧翰堂,昨夜駐仙山的修士沒有一人臨陣退縮,有三人效仿司天監二十四劍侍悲壯而死,滿身血跡斑斑的盧翰堂心如死灰。

    “翰堂。”

    陳伯庸平靜地邁步走到他身側,只低低喚了一聲,良久沒有再開口。

    盧翰堂臉上盡是慘笑,他的聲音沙啞異常,“老公爺···”

    陳伯庸轉頭朝妖族大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就是一聲讓城牆上所有人都覺得壓抑的重重嘆息,“翰堂,老夫有件事要託付於你,事已至此,不管你願不願意,都不許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