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七十四章


她懷裡的阿狸搖搖尾巴。




世上沒有心想事成的道理,天道有常,不可能天上掉餡餅。




向上天祈福,不過是人族自我慰籍的方式。




要真能隨心所欲實現願望的話,它也不至於被天理死死壓制,沒法向施黛透露滅世之災的關鍵信息。




戴著一頂由施黛挑選的白色小圓帽,阿狸唏噓嘆氣。




“不管怎樣,虔誠許願總歸沒錯。”




施黛道:“你看看,喜歡哪個花燈?”




施雲聲眼珠骨碌碌地轉。




花燈造型千姿百態,他對華美的多角紗燈不感興趣:“為什麼沒有狼?”




人們放花燈是圖吉利,狼是惡獸,自然被排除在外。




施雲聲和狼一起長大,體內尚有一顆狼的妖丹。




施黛想了想:“因為狼形的花燈很難做啊。你看,它們長得威風,有利齒和長毛,神態也不容易模仿——稍微做差一點




,就變成狗狗了。”




施雲聲神情出現微妙的凝固。




想起一兩段不可告人的記憶,他沒再糾結,迅速結束話題:“知道了。”




別說花燈,連某些真狼都有可能被認作小狗。




把記憶埋進心底,他目光逡巡,最終停定。




施黛看去,是隻圓滾滾的兔子。




連沈流霜都露出罕見的詫異:“你喜歡兔子?”




“還行。”




施雲聲毫不猶豫:“兔子很好吃。”




不愧是小狼的思維邏輯。




施黛一笑:“好好好。明天讓廚娘做兔子肉吃——姐姐選什麼?”




沈流霜拿起一個五角絹燈:“這個。”




燈身簡約流暢,繪有墨林修竹,隨性不失風骨。




是沈流霜會一眼看中的風格。




施黛頷首,朝身旁望了望。




孟軻和施敬承被鎮厄司同僚們團團圍住,似乎在教導修煉的技巧。




面對旁人的討教,施敬承一向全盤相授。




江白硯站在攤前,不知在想什麼。




施黛向他靠攏一步:“你喜歡哪種燈?”




江白硯抬頭。




無論身處多熱鬧的場合,當他沉默無言,總顯出幾分厭世的冷寂。




一抬眸,冷意消散大半,雙瞳盈滿燭火,似萬點碎金,把面部輪廓勾畫得凌厲又冶豔。




“我對花燈所知甚少。”




他開口,語調溫馴純然:“你可否為我挑上一個?”




和施雲聲一樣,江白硯也是數年來第一次過節。




施黛沒多想,仗義點頭。




“這是白象燈,象徵海晏河清。”




她一邊掃視,一邊耐心介紹:“下一個……”




視線落定,施黛抱起一個描畫有七彩紋飾的魚燈。




“魚的寓意很吉利,年年有餘。”




她展顏道:“要它嗎?”




魚燈個頭不小,色彩斑斕,用了特殊的工藝,內裡固定的竹篾能左右晃動,模仿彩魚擺尾。




江白硯道謝接過,低聲笑了下。




“你來我往。”




見他收下,施黛心情更好:“你也幫我選一個?”




五花八門的燈盞看得她眼花,拿起這個,又覺得另一個更好,做不到斷舍離,快被激出選擇恐懼症。




不如讓江白硯幫她挑一挑。




他會選擇什麼樣的花燈,施黛很好奇。




把魚燈提在左手,江白硯垂下眼去。




往施黛懷裡蹭了蹭,阿狸悄悄覷他的神情。




紅衣生豔,倘若氣勢不夠,便是俗氣。




江白硯把這身衣服撐得極好,只是……




當他收斂笑意,襯著滿身緋色,不似端詳花燈,像在看一具即將被剖開的屍體。




是一種含蓄的瘋,很有話本里一言不合就殺人的反派氣質。




江白硯探出右手。




指尖微涼,觸上一團亮色。




花燈不大,靈巧玲瓏,頭頂兩耳直豎,臉上被做出幾根細長的鬍鬚,像是——




貓。




心中有古怪的感覺飛速閃過,施黛問:“為什麼是貓?”




江白硯毫無異樣,提起貓咪花燈,眼底一片坦蕩:“像你。”




施黛微怔:“哪裡像?”




江白硯緘默不語,似在思考。




一息後,他眼尾輕挑:“或許……都愛吃魚和打盹?”




語調很輕,噙著玩笑似的揶揄。




在家裡,她的確每天睡到最後一個到膳廳,對此很有自知之明。




從江白硯手裡抱過燈盞,施黛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好眼力,江白硯火眼金睛。”




在攤前選好燈盞,施黛拉著施雲聲的手,和鎮厄司同僚們一道前往河邊。




夜色已深,月懸一線,皎然如水。




鳳凰河停有無數畫舫船舶,船火映入水間,與街邊燈輝綴連成片,暈出迷濛弧光。




已有不少花燈順水而下,漂往視野無法企及的遠方,千燈萬盞,如銀河傾瀉。




河邊隨處可見二二兩兩的人影,多是舉止親暱的年輕男女。




施黛幫弟弟把花燈點燃:“想好願望了嗎?”




接過她遞來的白兔子,施雲聲認真思考。




正沉下眉峰,突然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童音:“雲聲——施雲聲!”




施雲聲僵住。




施黛沒聽過這個聲音,把來人的身份猜到八九分,循聲轉頭。




不遠處站著個六七歲的男孩,一手牽著像是他爹的年輕男人,另一隻手上,捧著盞氣勢十足的龍燈。




與之相比,施雲聲的兔子乖巧又可憐。




施雲聲面無表情,大腦空白。




男孩兩眼發亮,對爹孃激動道:“是他!這就是給我們帶點心的新同窗!”




好巧,在這裡遇見他。




新同窗抱了白胖胖的兔子燈,還戴著很可愛的虎頭帽。




和印象裡一樣,是個溫柔的好人,他果然只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喜歡兔子的小孩,怎麼可能壞?




施雲聲:……




摸了摸手裡的燈,又碰一碰頭頂的帽,他卡殼在原地,有源源不斷的熱氣湧上來。




“這孩子害羞了。”




男孩的父親爽朗大笑:“多謝你送浩然的鮮花餅。我們和他商量好了,明日給你帶些回禮。”




施雲聲訥訥點頭:“嗯……好。”




施黛小聲:“記得說上元安康!”




忍著臉上火燒般的溫度,施雲聲音量漸小:“上元安康。”




男孩正色凜然:“你也是。”




他記住了,新同窗性格靦腆,和人說話要臉紅。




他以後一定好好幫施雲聲習慣學堂,不讓這位好同窗受欺負。




李浩然究竟誤會了什麼,施雲聲兩




眼放空,不願去猜。




他只知道兔子壞,老虎也壞。




男孩很快告辭離去,施黛遙望他的背影感慨:“你同窗真熱情。”




她笑眼盈盈,碰一碰施雲聲胳膊:“好啦,願望怎麼樣了?”




尚未從方才的衝擊裡回神,施雲聲雙目恍惚。




願望是——




讓李浩然忘掉今晚發生的一切。




或者等他明天一覺醒來,兔子變成力拔山兮的猛獸,帶著兔子燈的地位水漲船高。




不對。




心煩意亂,施雲聲定定凝望河面。




河水隨風盪開層層漣漪,像把他心口也捋出一圈又一圈。




施雲聲很少去思忖,自己想要什麼。




與狼群生活時,他本能地保命活下去,後來回到施府——




他想要刀法精進,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強者。




他也想盡快化解體內的妖丹,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族。




可想到最後,腦子裡只剩下身旁的這些人。




撇了撇嘴,指腹蹭過兔子燈的耳朵,因靠近火光,滾燙髮熱。




施雲聲在鳳凰河邊蹲下,如施黛所說的那樣,把燈盞放入水中。




刀法他自己能練,妖丹也總有一天消散。




他想不出天花亂墜的話語,只希望上天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兔子入水,左右輕晃,一息冬風掠過,將它推向遠處。




施黛問:“許了什麼願望?”




才不告訴她。




施雲聲別開臉,輕哼一聲:“願望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施黛驚訝:“你還知道這個?”




施雲聲語氣幽幽:“我是小孩,不是傻子。”




他姐姐才是笨蛋。




沈流霜幫他扶好被風吹亂的虎頭帽,打趣道:“該不會是,讓兔子變成猛獸吧?”




施雲聲耳朵驟熱:“才沒有!”




施黛笑個沒停,也把河燈推入水中,許願之前,沒忘記雙手合十的儀式感。




她的願望很簡單,希望大家平安順遂,滅世之災被順利化解。




施黛平素靈動明快,此刻闔上眼,白皙臉頰掩映月色,如雪壓枝頭,恬然疏淡。




視野黢黑,她察覺不到旁人的視線,睜開杏眼,才見江白硯的魚燈也入了水。




和她的貓距離很近——




因為魚燈後放,晃眼看去,倒像是它在追著貓咪咬。




這魚看起來好凶。




很不合時宜地,施黛笑出聲。




江白硯側頭問她:“為何要笑?”




施黛一手托腮和他對視,做了個故意嚇唬的表情:“你的魚燈靠太近,當心被我的貓吃掉。”




江白硯眨眼,黑瞳像月下沉靜的湖水,倏而泛起清漪。




他聲線輕緩,帶出散漫的倦懶,似在笑:“吃掉也好。”




施黛:“嗯?”




她沒來得及問下去。




身後不遠處,響起一陣突如其來的喧鬧。




回頭一望,原來是鳳凰河邊的燈謎活動開始了。




“猜燈謎?”




宋凝煙坐在殭屍肩頭,長長打個哈欠:“有獎勵嗎?”




“當然有。”




殷柔摩拳擦掌做好準備:“這次一定要猜對一個。”




白輕輕嘆口氣,笑得縱容:“去吧,我陪著你。”




殷柔生在苗疆,對中原文化知之甚少,猜燈謎一個沒對過,年復一年,愈挫愈勇。




輕挑眉梢,白輕對身前的高挑青年道:“你也去試試?寫過話本子,猜燈謎不在話下吧?”




人族的消遣方式,古怪又無聊。




小黑點頭:“我試試。”




柳如棠的心思沒在燈謎上,眼神跟著河裡的花燈跑。




她看得清清楚楚,施黛閉眼後,江白硯把魚燈推向她的燈邊。




一貓一魚,吃與被吃。




看過的話本劇情歷歷在目,柳如棠覺得,她再想下去,就不太禮貌了。




施敬承身形挺直,立於孟軻左側,看清第一道燈盞上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