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從鮫人形態變回人身,江白硯整理好衣衫。
靡豔魚尾消失不見, 帶走房中曖昧的氛圍。
他神情淡淡, 一邊撫去衣襟上的褶皺,一邊與角落裡的狐狸平靜對視。
是審視的目光,帶有散漫的冷意。
阿狸:……
這個時候,正常的動物應該怎麼做來著。
竭力保持表面的乖巧,小白狐狸嘴角一抽。
佯裝懵懂晃了晃尾巴,被他的表情嚇到一般,阿狸竄回小窩,縮成一團。
算他狠。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誰願意費盡心思和這小瘋子糾纏。
得虧施黛是個神人,願意和他親近。
把眼睛虛虛睜開一條縫,阿狸剛想偷偷覷他,冷不丁聽見敲門聲。
……終於!
救星來臨,不必與江白硯同處一室,阿狸心裡的石頭沉甸甸落地。
門外是誰?那兩個守著施黛的侍女嗎?她們吃完晚飯了?
它想著,見江白硯起身。
房門吱呀打開,燭火罩出一高一低兩道影子。
並非侍女,而是另外兩張熟悉的面孔。
提著食盒、溫靜笑著的沈流霜:?
一時沒搞清楚狀況的施雲聲:?
沈流霜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誰能告訴她,江白硯為什麼會出現在她妹妹房間?
施雲聲表情呆呆。
誰能告訴他,他姐姐臥房裡,怎麼會竄出這麼大一團白?
三雙眼睛彼此對視,相顧無言。
江白硯率先打破沉默:“沈姑娘,施小公子。”
哦豁。
臥房裡,阿狸長長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從小窩探出半個腦袋,美滋滋看熱鬧。
江白硯,被抓包了吧。
“江公子。”
沈流霜笑著回應,語調輕柔,一字一頓:“你怎麼也來了?”
“施小姐發熱病,我前來探望。”
江白硯穩穩當當接下她視線,禮貌含笑:“二位來送晚膳?”
參與不進大人們的對峙,施雲聲仍是呆呆,眼神逐漸犀利。
“是。江公子有心了。”
沈流霜:“我記得從前,江公子從未主動探訪過什麼人。”
這是實話。
江白硯此人像塊石頭,又冷又硬,哪怕聽聞有誰重傷垂危,也不見得施捨半分同情。
江白硯面不改色:“嗯。”
沈流霜:……
江白硯但凡流露一絲一毫倉惶或緊張的神態,她都能找出漏洞問下去。
偏生他姿態從容,鎮定得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旁人想懷疑都難。
“二位進去吧。”
略微側身,江白硯讓出進屋的空間:“莫讓飯菜涼了。”
是真的很泰然自若。
最後端詳他幾眼,沈流霜頷首:“多謝。”
施雲聲還是直勾勾緊盯前方。
他不懂,他覺得很怪。
沒與二人多言,江白硯很快告辭。
惦記著施黛的病情,沈流霜提著食盒進屋,溫聲喚:“黛黛。”
隱約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施黛眼皮一動。
還沒睜開眼,最先感受到的,是手心裡一片舒適的涼。
她牢牢握緊,用了好一會兒,才讓意識回籠。
她什麼時候睡著的?現在什麼時辰了?她記得江白硯——
江白硯撩起衣襬,讓她摸了鮫人尾巴。
是漂亮的淺藍色。
這段記憶過分旖旎,像場支離破碎的夢境,可當施黛抬起右手,晃眼一瞧,竟是那塊通體冰涼的琥珀。
原來不是夢。
施黛一個激靈,立馬回神:“流霜姐,雲聲。”
“身體怎麼樣?”
沈流霜伸手,掌心覆上她額頭:“嗯……不似中午那樣燙了。”
施雲聲眼尖:“你手裡是什麼?”
“江白硯送我的禮物。”
施黛坐起身,左手揉揉惺忪睡眼:“有清涼解熱的效果,很好用。”
沈流霜敏銳抬眉。
江白硯?她記得以前,施黛一向叫他“江公子”。
施雲聲視線更加犀利。
第六感告訴他,這塊白裡透藍的東西看上去精緻,但一定暗藏古怪。不為什麼,單憑狼的直覺。
恍然想到什麼,施黛捂住嘴巴,壓下一聲咳嗽:“雲聲在這裡待久了,不會被我傳熱病吧?”
她記得小孩的免疫力不強。
施雲聲微怔,目色柔軟幾分,別開腦袋嘟囔:“我沒怎麼發過這種病。”
體內有狼族妖丹,他的體魄比尋常人強健數倍,不畏懼風寒。
一條狼要是染熱病死掉,未免太丟人了。回憶過往,施雲聲只在某次深冬吃雪後,被燒得稀裡糊塗。
也就他姐姐,會在意“不能給小孩過病”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
明明身體比他更差勁。
打開食盒,沈流霜狀若無意:“江白硯來,是為送你這個?”
施黛停頓一息,自動省略摸尾巴:“嗯。”
她對新得的琥珀愛不釋手,像緊握心愛玩具的小孩,迫不及待想讓別人瞧一瞧:“你們要摸一摸嗎?”
沈流霜接過,指腹輕捻。
果真沁著涼,像團薄薄的雪,她細細感受一番,沒發現不對勁。
“是好東西。”
沈流霜笑笑:“用晚膳吧。你生著病,不宜食辛辣,我們給你帶了米粥。”
因為這塊琥珀散熱的作用,施黛一覺醒來,精神好了許多。
之前還不覺得,這會兒嗅到食盒裡清甜的香氣,才發覺自己已是飢腸轆轆。
一碗熱騰騰的米粥下肚,施黛兩眼彎彎,由衷感慨:“活過來了。”
“慢點兒喝。”
沈流霜失笑,為她撩起額前凌亂的發:“還要嗎?”
施雲聲少見地安靜又乖巧,沒朝她張牙舞爪,黑眸沉沉,語氣彆扭:“你這樣,小心噎著。”
“謝謝姐姐,還要。”
施黛咧嘴笑,食指點一點他額頭:“大人是不會被噎著的。”
她不是沒生過病。
在以前更多的時候,施黛習慣於獨自忍受。
感冒發燒都是常見的小病,吃點藥再睡上一覺,第二天往往能痊癒。如果不夠,就再睡一天。
如今繼承了原主的記憶,生活在施府裡,施黛有生以來頭一回有了體會,什麼是被家人照顧的感覺。
奇妙又熨帖,彷彿身後生出一棵枝芽參天的樹,冷時為她遮風擋雨,熱時投下涼爽陰翳,偶爾覺得累了,還能靠在樹幹上休息一遭。
起初被他們團團圍住、噓寒問暖時,體驗太陌生,施黛甚至覺得手足無措。
更多的,是懵懂的歡喜。
沈流霜為了哄她開心,坐在床邊的木椅上,繪聲繪色,講述鎮厄司除妖的經歷給弟弟妹妹聽:
“這事兒發生在兩年前。我們奉命調查一座村莊,村裡遍地墳塋,隨處可聽幽幽鬼哭,哀怨非常。你們猜猜,是何原因?”
施雲聲小臉緊繃:“厲鬼索命。”
施黛把自己裹進被褥裡:“邪祟吃人?”
“錯。”
沈流霜神秘兮兮,壓低嗓音:“我們接連探查幾個時辰,總算找到原因。原來是……”
沈流霜:“村子附近的河裡全是娃娃魚,娃娃魚一叫,聲音被風吹來,跟嬰兒在哭似的。”
施雲聲:……
失策,被壞心眼的大人吊胃口了。
施黛:……
文案詐騙,這是活脫脫的文案詐騙!放在她曾經看小說的某江文學城裡,要被讀者掛出來的!
頂多勉強上個《走近科學》。
沈流霜輕輕笑:“真人真事。我們當初也是你們這副表情。”
鎮厄司每年經手無數個案子,不一定每樁案情都有妖魔作祟,由此一來,鬧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烏龍。
沈流霜沒打算嚇唬病中的施黛,乾脆把這些事兒拉來說一說,逗得她眉開眼笑。
講了約莫半個時辰,見施黛面有倦色,沈流霜摸摸她額頭:“熱病差不多退了。睡上一覺,明日應該能康復。早點歇息吧。”
“放心。”
施黛揚起下巴,信誓旦旦:“明天再見,我保準生龍活虎的。”
施雲聲覷向她蒼白至極的臉頰:“手和腳,要放進被子裡。”
他和沈流霜進屋時,施黛睡夢中覺得太熱,左臂大咧咧探在被褥之外。
孃親說過,這樣會著涼。
第一次被小孩教訓不能踢被子,施黛忍住笑意,乖乖點頭:“好好好,我一定記著。”
沈流霜為她掖好被角。
兩人離開前吹滅了蠟燭, 火星一晃, 房中重歸昏暗。
木門被掩上,耳邊聲息俱寂,施黛仰面躺在床上,愣愣發呆。
摸江白硯的尾巴,不是夢。
他們還交換了小字。
回想起來,無論觀看鮫尾還是觸碰鱗片,居然全是由江白硯主動提出的——
理由是降溫。
身子蜷了蜷,施黛把自己縮成一團。
這絕對不是正常的降溫方式吧?
而且似乎沒什麼作用。
獨自待在被窩裡,僅僅想起指尖殘留的柔軟觸感,她就不可遏制地渾身發燙。
好熱。
後知後覺有點害羞,施黛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
施黛乾脆滾來滾去。
聽見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阿狸從小窩探頭:“你這是?”
施黛胡言亂語:“滾筒洗衣機。”
阿狸:……
“江白硯送你琥珀,”它試探問,“你很開心?”
施黛不假思索:“當然啊。”
她露出半個腦袋,藉著月光,兩眼璨然生輝:“阿狸,他真的很好。”
白狐狸張了張口,想說什麼,話卻卡在喉嚨裡頭。
到底要不要告訴施黛,江白硯趁她入睡,摸過她的手?
那塊琥珀裡,還藏有江白硯的鮫人鱗片——這和剝下血肉有什麼區別?此時此刻,施黛正把琥珀握在手心。
以上是它親眼所見的事實,說出來不算洩露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