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下菘 作品

第三十五章

翌日便是白茸與楚挽璃的比試。




白茸少見失了眠。她坐在院落中,看著天上月亮,不知想起了什麼。




許是因為和李汀竹談話,聊到了上京,觸發了太多回憶。她恍然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個悠長的夢境,她人生前十多年在上京城的平靜生活,如今回想起來,倒像是已經隔了一層厚厚的障壁。




夢裡不知身是客,她如今竟極為迷茫,不知到底何為真,何為幻。




她想起了自小陪她長大的桃葉和杏花,想起了她的閨中小姐妹,不知惜君如今有沒有擇定婚事,黛黛身體有沒有好轉。她想起了喂在家中的波斯貓兒,那捲尚未翻閱完的遊記。想起了她從小吃到大的,百味坊櫻桃蜜煎的味道。




或許,其實她如今已是處在一場悠長離奇的夢境裡了。




再睜開眼,便會看到熟悉的碧紗窗,聽桃葉在叫她起床。




她到底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




為了一個虛幻的,已經不存在了的,她曾深愛著的男人。




白茸正呆呆坐著。手邊的袖裡緋忽然傳出了一道聲音,“小茸,如今方便說話嗎?”




白茸忙道,“方便的,師父。”




楚飛光有些虛幻的身影方從劍中出來,“那日,你撿到的那片銀鱗還在嗎?“




白茸從儲物戒中取出了那片銀鱗,攤放在手心,“在的,師父要看嗎?”




那晚和楚飛光聊完後,她便把這銀鱗收進了儲物戒。




朔月夜,銀鱗躺在她柔嫩的手心,不復往日冰涼,竟在灼灼發燙。




它不滿白茸那麼久不讓它碰,原本有點冷淡有點傲慢。可是,剛貼上她手掌,便徹底不要了矜持,緊緊貼在她掌心,碰著她的肌膚,似怎麼碰也不夠。




白茸想將它拿下,它便又順理成章貼上了她的另一隻手。反正她身上哪裡,都是屬於他的。




朔月夜,正是最渴求伴侶的時候。他卻一直用寒池水和理智強行壓制本能,如今心鱗離開了本體,沒了直接強力的約束,便開始肆無忌憚,聽從本心了起來。




白茸,“……”她想起昨日楚飛光說的,拿了鱗片,便要嫁給那條公龍,陡然覺得有些害怕。怪不得那男人騙她拿著,他就是看不得她一點好。




楚飛光一直看著,表情有些複雜,他道,“昨日你入睡之後,我方想起了一些往事。”




“你可有聽說一個名字,天闕。”




白茸愣住了,隨即緩緩搖頭。對她而言,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如此,便好。”楚飛光聲音沉了片刻。




白茸從未聽說,說明如今,天闕大概率仍未復活。當年神女將他毀心剝骨,軀體鎮於不周山下,要復活也沒有這麼容易。




倘若他真的活了,修真界也斷然不可能如此和平。




師父語氣和往常完全不同,白茸調整了一下姿勢,改為正坐,神情也認真了起來。楚飛光很少用這樣嚴肅的語氣和她說話。




楚飛光緩緩道,“天闕,乃是千年前的妖王。”




“千年前,人間和妖界曾有過一場大規模的戰役。”




楚飛光親身參與過許多回人與妖的戰役。唯有一次,親自遭遇過天闕。




那一次的戰場在東辰州的壽楚,壽楚有個叫無落崖的地方,其上生著一塊靈石,在人間被稱作絀浮玉,在妖界被稱為時山石。




妖族不知為何極為重視此地。可是,壽楚是東辰州重要的港口樞紐,極為繁華,有數十萬人口居住於此,也斷不可能拱手相讓給妖族。於是,以無落崖為界線,人類和妖族在此交戰了無數回。




楚飛光曾作為青嵐宗修士,與道友一起前往過壽楚支援,那一次來了不少高階修士,最高甚至有幾位渡劫期的大能,妖軍節節敗退,形勢原本一片大好。




原本,他們正要拿回無落崖。




天空中,抓著黑金色旌旗的鳥妖尖利鳴啼了一聲,音波擴散了整個戰場,“天闕大人到了!!”




原本節節敗退的妖族將士,在這一刻,士氣陡然高漲,紛紛開始歡呼。




他們都相信他,並且狂熱地愛戴著他們的王。




原本陽光明媚的天幕已然開始變色。




楚飛光並沒有見到天闕真容,他極少以真容現面。可是,那一次,他至今記憶猶新,十里豔陽天轉為暴雪,冰層如鬼魅般在腳下陡然蔓延,一切都似被凍結了,天空黑雲壓頂,地面千里冰封。




楚飛光是精純的火靈根,勉強可以在那酷寒中自保。至於其他人……楚飛光曾經的至交好友,便是隕落在了無落崖那一場。




形勢幾乎是瞬間被完全逆轉。




盛夏時節,氣溫驟降至隆冬,那一役結束後,原本溫暖如春的壽楚,落了一整年的雪。




天闕便是這樣的可怕。極端的傲慢又殘忍。




據說,死於天闕之手的人,身上不見鮮血,不見傷痕,沒有痛苦,容貌神情與活著時一模一樣,只是沒了呼吸。直到想為他斂屍的親友,用手觸碰上亡者面頰。剛觸上,對方的身體便在眼前完全破碎了,徹底化成了點點冰塵,隨風而逝,不再留下任何痕跡。




那個時代,他的名字讓人聞風喪膽。




如今,人間不少地方,還供奉著甘木神女的金身,便是感念千年前她的功德,拯救世人於水火之中。祠堂裡,神女清麗的面容上罩著一層薄紗,神情悲憫憂傷,不知在看著何方,看向何人。




天闕是眾妖的主心骨,非妖之身,卻是當之無愧的妖王。




而據說天闕的本體,便是一條遮天蔽日的銀夔龍。




這也是楚飛光這麼多年的記憶中,見到的唯一一次。




白茸撿到的這片銀鱗,色澤上好,並且是珍貴的心鱗,即使在龍類漫長的一生中,也只能產生兩到三枚。




龍是忠貞不渝的族類,不會輕易給出自己的心鱗。一般成熟公龍的兩片心鱗,只會給於自己的伴侶和尚弱小的幼子,用來保護他們,公龍可以通過心鱗,給他們代




為承受致命傷害。




楚飛光本不知這銀鱗與天闕是否會有什麼淵源。




可是,見它方才在白茸面前如此表現,基本能排除與天闕有什麼直接關聯了。銀龍不會只有一條,許是天闕族裔的鱗片,機緣巧合被白茸得了。




他改變了想法,低聲說,“這鱗,你先別扔,暫時帶在身上,見機行事。以後,說不定會有什麼造化。”




即使沒有靈力依附,銀夔龍的心鱗也依舊極珍貴,無堅不摧,刀槍不入,不受任何術法影響,還有各種隱藏的神奇效用,甚至可以做丹藥,冶造武器……不一而足。




白茸遲疑了一下,還是選擇了聽師父的話。




她想起千年前那場戰爭,心情久久未能平息,輕輕問楚飛光,“師父,為什麼一定要有紛爭呢,大家不能和平相處麼。”無論是人與人,還是人與妖,甚至妖與妖。




楚飛光道,“妖與人是不同的。小茸,你應該親自見過妖的可怕。”




白茸咬著唇,微微發顫。




她柔軟的手指輕輕撫了撫手中鱗片,它懶洋洋,顯然很受用,又在她掌心不輕不重地磨了幾下。




她想起自己從上京來青州的路上,遇到過的那隻蜘蛛精,她差點被拆吃入腹,加上她以前遇到的槐魑與六盲蛟,都有共同的特點,便是冷血殘忍。




她被青嵐宗的弟子從蜘蛛精手上救下,隨後才隨著他們一起來了青州,入了青嵐宗門下。




楚飛光說,“本質上,人與妖便是不同的生物,有不同的活法,本便不應該互相打擾。”




只是因為空間扭曲重疊,雙方開始互相侵擾。




玄天結界將人界與妖界重疊的空間徹底分開,保住了一千年的和平。




只是如今,他預感到,和平的日子或許也持續不了太久了。




楚飛光說,“小茸,你既選擇了拿起劍,便需要心懷慈悲,為蒼生而出劍。”




“有能力的人,便應主動多承擔一些責任。”楚飛光說,“只有如此,這個世界才會越來越好。”




“那時,天邊整夜掛著兩輪血月。”他指著窗外,“每天起來後,都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這麼多年,我去過很多地方,走過東辰、江南、塞外、北寰……用自己手中劍保護過很多人。”




楚飛光說,“小茸,我願意選擇你,是因為我察覺到,你有一顆沒有惡意,極為善良柔軟純粹的心。”




“所以,我願意將我會的傾囊相授,希望你以後可以成為一個越來越好,越來越強大,無愧於天地的人。”




月色正好。




她輕輕捏了手中鱗片,鄭重道,“師父,我記住了。”




“白茸以後,定不會辜負師父的教導,不會辜負手中的劍。”




*




翌日,宗門大比決賽,觀戰人數創造了新高。




這一日,是楚挽璃與白茸的比試。




楚挽璃名聲在外,挽璃仙子,幾乎所有修士多多少少都




知道。她的對手白茸,此前基本無人認識。




白茸靜靜地在擦拭袖裡緋,做最後的心態調整,沒有在意四周。




少女穿著一身緋衣,纖柔清麗,模樣竟完全不輸楚挽璃。




女兒有比試,楚復遠今日也親自到了場。




至於另一人……




方行雲朝他努嘴,低聲道,“我就說,這妖孽會來,來看他親親妹妹的比試。”




薛懷鏡瞥見那一襲白衣,面容露了一點點陰沉的笑,“你仔細讓他聽到了。”




其實他們幾個師兄妹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不過楚挽璃從來都只對沈長離最親近,從小無怨無悔貼他冷臉。




“聽到了也無事。”方行雲道,“他那般冷酷無情,壓根沒有心,會在意這種東西?”他覺得沈長離是能冷著臉,與女人睡覺時情緒都不會有任何變化的男人。




沈長離確實毫無動容。




他原本正在閉目養神,濃長的眼睫緩緩抬起,睜開了眼。嚇了方行雲一跳,悚然閉嘴。




沈長離壓根沒看他們。




看臺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穿著藍衣的老人,鶴髮童顏,方行雲幾人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




“老師。”沈長離淡淡道,與他行禮。




李慈真打量著他,“小玉,好久不見。”許有十年了。




“你當真是變化了許多。”他看著眼前高挑俊秀的青年,含笑道,“修為竟也如此之高了,我如今都已完全看不透你了。”




如今,已是青嵐宗的頂點了,絲毫沒有浪費當年驚才絕豔的天賦。




名義上,沈長離是寫在楚復遠名下的弟子。甚至連長離這個道號,也是楚復遠取的,可是,楚復遠從未曾教過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