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42 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42)

 朱氏怔怔聽著,而後突然問,“你這麼說,也是傷我心了。”

 蘭山君擺擺手,喝下一杯錢媽媽給她做的蜀州薑茶,“你傷心便傷心吧,我卻高興得很。”

 她以前總是陷入母親愛她還是不愛她,她要不要愛母親的周旋裡。

 我與我周旋久,就忘記了,其實還有人在獨一無二的愛她。

 她其實從碰見老和尚那一刻開始,就並不缺愛護。她也懂得愛人。

 她的孺慕之情,讓老和尚多活了十二年。

 她笑起來,慢吞吞將手放在朱氏的肩膀上,而後輕輕拍了拍,“母親,我並不恨你。”

 但我也沒有多愛你。

 她終於替十年前的自己,十年後的自己,在這段渾渾噩噩的光陰裡,把這段關係,理清了。

 她叫趙媽媽收拾東西,“等明日咱們回來,還是回壽府去侍奉壽老夫人。”

 趙媽媽哎了一聲,“是。”

 屋子裡動了起一句話。

 她是個要體面的人,因方才有了爭吵,此時連挽留一句都覺得失了體面。

 慧慧便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後一句話沒有說。

 倒是三少夫人聽見動靜過來問出了何事,蘭山君攬著她的手笑著道:“壽老夫人的病一直不大好,我受了她的恩惠,本是想要兩頭跑的,但母親念著我辛苦,讓我去壽府主住下。”

 三少夫人蹙眉。

 婆母可不是這般的人。

 她嘆息一聲,“好。”

 這一家子的事情,實在是糟心。

 ——

 第二日,鬱清梧早早的就話,問些朝堂上的事情,“聽聞蘇大人跟陛下提起了茶馬互市的事情?”

 鬱清梧解釋道:“是,蘇大人覺得,這本就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既然是為民為國的事情,為什麼不能用呢?”

 四老爺:“可這些年,不是一直在以茶換馬嗎?”

 鬱清梧話語圓滑,“之前不是被博遠侯吞了麼?已經不是國之利器,而是貪官汙吏的謀財手段了。”

 四老爺沉默,而後嘆息道:“若是能成,蘇大人是可以得萬民傘的。”

 鬱清梧點頭,鄭重道:“他老人家確實值得。”

 蘇大人領頭,即便陛下不同意,卻也會因為博遠侯的醜案要多思慮幾分,最後應該會讓利一部分。

 蘇大人說,“就這麼一點,也能活很多人了。”

 能多救一個,就多救一個吧。

 四老爺雖然平庸,卻於這上面是個明白人,拍著鬱清梧的肩膀道:“我是信你的。”

 鬱清梧沒想到能聽見這句話,笑道:“四叔,等我回來咱們再喝一杯。”

 蘭山君就發現,鬱清梧其實跟誰都能相處得很好。

 她坐在馬車裡,撩起簾子看鬱清梧,取笑道:“恐這個世上,你這幅好人模樣,是騙不到我三哥的。”

 鬱清梧騎在馬上,就趕緊搖搖頭,“可不敢,我可怕他想跟我抵足而眠。”

 蘭山君忍俊不禁,放下了簾子。

 等到了東宮,她還是一臉笑意。

 太孫妃忙裡偷閒出來見她——皇后早不管事,平時都是林貴妃處理六宮之事。如今林貴妃因為博遠侯的事情病了,事情就落在了蔡淑妃的身上。

 蔡淑妃滑溜得很,什麼事情都要來問問太孫妃的意見。

 太孫妃煩不勝煩,但對方是長輩,又沒說讓她管,只是拐彎摸著上門問話,她又不能拒絕,免得給皇太孫招惹麻煩。

 不過即便是忙裡偷閒,對蘭山君她也不曾怠慢。

 她對鬱清梧還是很喜歡的,自然愛屋及烏。她笑著道:“聽聞你之前是蜀州的?”

 蘭山君點頭,“是。”

 太孫妃:“那你剛來洛陽,肯定吃不下東西。”

 當年舅祖父剛從蜀州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加點辣子才行。

 阿虎又不能吃辣,卻想偷吃,便總是吃了瀉肚子,還不敢說,最後還是她捏著鼻子

陪著他去偷偷的解決。

 她想起從前一笑,而後就瞧見了自家兩個偷偷摸摸進來的兒女。

 她朝著他們招手:“怎麼了?”

 又給蘭山君介紹,“這是阿狸,這是阿蠻。”

 蘭山君趕緊行禮。

 太孫妃抱著兩個孩子:“是不是又調皮了?”

 阿狸抱怨,“妹妹的刀被先生拿走了。”

 太孫妃:“怎麼說?”

 阿狸:“她讀書的時候還摸刀呢。”

 太孫妃:“別叫你阿爹知曉了,否則必定是要打你的。”

 阿蠻羞澀的笑。她雖然喜歡刀,卻是個靦腆的性子。

 蘭山君一直笑盈盈聽著,等太孫妃教完孩子,才又說起家常來。

 蘭山君:“臣女一直都在壽府住著。”

 太孫妃並不喜歡壽老夫人,但想到從前她也曾對自己好,還是問了一句,“她老人家的身子還好嗎?”

 蘭山君搖搖頭,“不大好。”

 太孫妃沉默一瞬,道:“我讓人去庫房裡拿著補藥,你帶回去給她。”

 蘭山君:“是。”

 又說了幾句話,扯到了孩子身上,她道:“臣女方才聽著,小郡主喜歡刀?”

 太孫妃笑笑,“最近從太孫那裡取了去玩的,估摸著是新鮮著呢。”

 蘭山君:“我也練過十幾年刀的。”

 太孫妃感興趣道:“是麼?”

 蘭山君點頭,“是。”

 她問,“我給您看看?”

 太孫妃:“好呀。我也好久沒看小姑娘舞刀弄劍了。”

 只是實在不湊巧,剛說完,就有宮女來道:“蔡淑妃來了。”

 太孫妃:“……”

 她悶悶站起來,“蘭六姑娘,你等我一等。”

 又叫人去取刀來。

 太孫府裡果然是什麼都齊全的。太孫妃不過一句話,太監們就取了十幾把刀來任她選。

 蘭山君笑著道謝,在兩個孩子的好奇注目之下,挑中了一把彎刀。

 阿狸和阿蠻忍不住過來看,問,“你真會用刀?”

 蘭山君點頭,“會。”

 阿狸:“很厲害嗎?”

 蘭山君:“算是吧。”

 阿狸就道:“我阿孃也會,但她只會一點。”

 蘭山君:“只會一點?”

 阿狸點頭:“阿孃說,教她刀的人,只教了她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

 欠了兩更加更的。明天我看看能不能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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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蘭山君從不知曉鬱清梧年輕的時候曾是個愛哭的人,她也沒想到過錢媽媽年輕的時候,還得過皇帝的一個承諾。

 如今,錢媽媽又把這個承諾用在了王奎等人身上。

 蘭山君不由得感到可惜:“多不值得。”

 錢媽媽今日穿了一身新衣裳,她將茄子和豆角都先蒸熟,而後拿著鏟勺在鐵鍋裡壓壓壓,將它們都壓成一團,再大大的撒了一把辣子進去添味道,“值得什麼?什麼才是值得呢?我難道還要用這一個承諾換什麼前程不成?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哦,能這般出出氣,心裡痛快痛快就好了。”

 蘭山君坐在那裡燒灶,湊完柴火,她撐著臉看錢媽媽,笑著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錢媽媽:“這句我聽得懂,你是誇我來著。”

 蘭山君嘴角就沒停下來過。晚間鬱清梧回來,她道:“我明日要先回鎮國公府去,後日進宮見太孫妃。”

 鬱清梧哎了一聲,“後日我先送你進宮去,

但我應比你先出宮,到時候,我就在宮門口等你。”

 蘭山君:“若你有事,不必送我,也不用等我。”

 鬱清梧:“我無事的。”

 博遠侯判死刑後,懸在他心口的事情便算解決了。他也沒急著做後面的事情,道:“我之前風頭太盛,正要躲躲,這幾日都在蘇大人那裡學著騸馬呢,並無其他的事情。”

 蘭山君便問:“錢媽媽把他的得意門生逼得跳了糞坑,鄔慶川沒有去找你?”

 鬱清梧:“沒有。”

 他頓了頓,笑著道:“這次蜀黨攻訐他,齊王捨棄博遠侯,站在大義的一端救他,兩人就有了來往的緣由,許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他們正在那邊你和我和的歡喜,我倒是其次了。”

 其實仔細想想,這次的棋盤裡,皇帝才是唯一下棋的人。師徒相伐,齊王斷臂,蜀洛對爭……所有他想要的局面都達到了。

 陛下,委實是個厲害的人。鬱清梧在他手下的棋盤裡面走了一回,每每回想,都是膽驚心戰。

 他說到這裡,話音一轉,又問:“山君,皇太孫夫妻知曉你的身份嗎?”

 蘭山君頓了頓,道:“我不太知曉。但皇太孫可能看出來了。”

 鬱清梧就想,山君的爪子還真是一點一點伸出來,一點一點攤開給他看。

 他若是不問,想此事了。

 她這個人,既相信他,一片真心對他好,甚至願意託付後背的秘密與十年的途旅,但又同時警惕得很,始終不肯卸下那層防護之心。

 ——即便兩人擁有如此的緣分。

 可他問,她還是會說,想來是他在她心裡已經得了一份特殊的臉面,打開了一個口子。

 這也行了。

 他便慢聲細語道:“我這幾日想到了宋家提親的背後,可能是皇太孫在出手。但也不能確定。不過瞧著他的行事,他肯定不是願意出面認你的,那皇太孫妃便極有可能不知道。”

 蘭山君笑著道:“你和我想的一樣。”

 鬱清梧:“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暴露了自己,你的事情,還是不能被人知曉了去。”

 他其實憂心忡忡的,“尤其是不能被齊王知曉,齊王那個人,手段狠辣,比起恨我,他應該更恨段將軍。”

 他道:“我是陛下手裡的一顆棋子,他還瞧不上我,姑且談不上恨字,只等著我失去用處後被殺。但你就不一樣了,當年他恨段將軍,可是恨得滿朝皆知。”

 蘭山君沉默起,我們能殺掉齊王嗎?”

 鬱清梧被這句話說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可以。”

 他覺得也許自己可能窺探到了一點山君悲慼的緣由,他承諾道:“山君,你會活著的。”

 “你和我,都要活下來。”

 他說完這句話,再次覺得他和山君的命連在了一起。

 從前,他心裡對這個王朝有恨,但恨意太多,最後都不知道該要恨誰。他心裡也有天下百姓,但天下太大,他也不知道該去愛誰。

 人的恨意太大,愛意太大,便難免要迷茫。如今好了,他有了山君,便知道要去愛山君。

 山君恨齊王,他就也跟著恨齊王。

 這份恨意和愛意從王朝和天下落回來,變成具體的兩個人,他竟覺得安心多了。

 蘭山君神色動容。這句話,也曾是她對他說的。

 他們兩人相依相伴十月,終於在今晚將話說破了,完完全全的走在了一條路上。

 蘭山君舒出一口氣,又說出了那句話,“真是暢快啊。”

 她那股鬱郁之氣,像最近這般時不時吐一口,也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吐乾淨。

 她心神鬆快,於是腳步頓了頓,又問出了一個自己疑惑的問題。

 “你知曉我和段伯顏的關係後,為什麼不問問我那段往事呢?”

 她說,“人都有好奇之心,你應也有。”

 鬱清梧便笑著道:“當年段將軍能去淮陵,想來是陛下放過。當年段將軍能走到淮陵選擇養育你,想來也是放過了自己。”

 “山君,你的師父,叫空名。空空來,空空去,無名無姓,無牽無掛——這並不是段伯顏。”

 “而我……卻深受段將軍影響,詩詞歌賦,文章志向,皆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洪鐘萬鈞,猛虡趪趪……我們雖受同一人所養,卻又不是同一人。”

 所以,“我想,等我們閒下家裡長輩的時候,我再問你,那時才是最好的。



 蘭山君眸光越發清亮。

 鬱清梧口舌便越利。他笑起來,“山君,你知道你的師父,是與你怎麼相遇的麼?”

 蘭山君不懂他的意思,鬱清梧就走到一邊從梨樹上折下一根枝條來,細細道:“從洛陽到蜀州,從蜀州到淮陵——”

 他在地上畫了一條線。

 而後又在這條線的旁邊畫了一條線,“這是鎮國公父子戰敗,從當年失錯撿走你到淮陵——”

 “這兩條線,算來時日竟差不多,他就沒有時間先找到一座廟,打掃乾淨後住在裡頭,再來撿到你。”

 他猜著,“按照腳程,應該先有你被丟在了破廟前,被他撿到了。”

 蘭山君的眼眸慢慢的瞪大,鬱清梧繼續道:“當然,我也可能是估摸錯了時間,但依著我對段將軍的瞭解,我估摸著他在先太子死後不願意獨活,去蜀州只是祭奠自己的兒子,祭奠之後,他是必然會去死的。”

 只是,如何死呢?

 他神色愴然,“他曾寫,願意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他曾寫,願意撞於高堂,為民請命。”

 可當年他走到蜀州,兩樣都不佔。鬱清梧道:“我想,他彼時應當不知道,死之一字,該要怎麼寫,才對得起當年無數將士鮮血才給他換來的那一件紅袍官身。”

 “這時候,他路過野廟門前,看見了你。”

 蘭山君呼吸一窒,她瞪大眼睛看看鬱清梧,再低頭看那兩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