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問我 作品

第 25 章 管用





這時羅紈之不由想起。




難怪她先前覺得謝九郎的侍衛眼熟,根本就是“師出同門”,想象一下二個冷麵護衛站在一塊,心情緊繃的她甚至生出想笑的念頭。




只可惜身後再次傳來謝二郎的聲音,令她沒有笑的機會。




“你打算一直站在門口?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門都關上了,壓根不給她出去的機會。




羅紈之只能慢吞吞回身走近,隔著二掌寬的漆案窄幾,跪坐在謝二郎對面的蒲團上,慢慢抬起頭,端詳著眼前許久不見的謝郎。




“郎君既然是謝二郎,那這天下事還有什麼是您不知道的?”




此情此景,她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謝昀微微揚起唇角,眸光毫不避諱落在她的臉上,“我連羅娘子允我的胡桃酥都不知道在何處,如何算盡天下事?”




羅紈之垂下眼睫默了片刻,忽而扶案抬身,恭敬行了一禮,客氣道:“不知郎君到來,未有準備,我這就回去做。”




謝昀輕嗤了聲,似笑她此刻還在垂死掙扎。




“坐下。”




羅紈之坐回原位。




“同樣的招式對我,第二回就不管用了。”謝昀略歪了頭,目光隔著氤氳的茶霧,對她溫聲提醒。




上一回羅紈之就是用了這套說詞施展逃遁大法,一逃半個月,一逃無影無蹤。




羅紈之逃脫不得,乾脆破罐子破摔,微微揚眼,反激他道:“當真不管用?”




此刻的謝昀就好像當初的遲山,人人都說遲山高而險峻,不好攀登,但是羅紈之卻在他找上門的時候忽然發現好像也不是那麼高不可攀。




或許她才是不該妄自菲薄的那人。




她居然惹到謝二郎如此在意她,不辭遠途來堵她,也算是有能耐。




羅紈之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鎮靜,故而沒有再挪開視線。




謝昀看著她的眼睛,圓而瑩潤,像是天真無邪的幼鹿,但他清楚這女郎的壞心思全部藏在了下面,她的心是壞的。




每一句話、每一次試探都帶著赤.裸裸的目的。




就好比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忘記撒出她的迷魂湯。




此言出,即刻就把兩人拉回在戈陽的那些日子,羅紈之每對他丟一次鉤子,他




每一次咬鉤,歷歷在目。




她的手段高明嗎?




其實一點也不。




謝昀忽然伸手,隔著桌几掐住羅紈之的臉頰,女郎原本彎起的唇線驀然變得僵直。




那裝出來的遊刃有餘瞬間消失在嘴角。




“你知道為什麼管用嗎?”




謝昀的手套在精緻的織物裡,沒有溫度,掌心托起她的下巴,指尖略帶力度,陷入她的頰肉,迫使她的臉只能朝向他。




有些不符合他此刻溫柔神情的強勢。




羅紈之不由嚥了下,在他的注視下心都錯跳了一拍,“……為什麼?”




“因為我想……”謝昀探身,在她耳畔留下一句話。




尾音輕得像是片霧做的羽毛,剛搔了一下她的耳廓就化作一縷抓不住的水汽,隨著呼吸消散在兩人之間。




謝昀往後坐好,稍拉開兩人的距離。




羅紈之卻遲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只見她慢慢睜大眼睛,小臉由白轉紅,紅得滴血,兩隻眼睛倏然瞪向他,像是要把不敢宣洩於口的話都變成刀子從眼神裡飛出來。




謝昀抬起指尖,又慢慢按回去,女郎的臉軟得不像話。




“是誰說心悅我,不計名分也甘伴我左右,卿卿你在騙我?”




羅紈之含怒道:“是謝二郎君先騙了我。”




“我與九郎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




羅紈之心道:若是知道是你,我萬不會接近。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讓謝昀不得不慢慢鬆開手。




羅紈之趁機把臉後躲,逃出他的鉗制,膝蓋跟著往後挪了挪,好讓他再無可能掐住她的臉。




掐她一下就罷,再多就好似玩上癮了。




羅紈之正襟危坐,抽了抽虛無的鼻音,又委屈道:“謝二郎,你騙我在前,怪不得我騙你在後,更何況彼時我也是一片真心……只是真心錯付,未向郎君討個說法,郎君怎的還來興師問罪了?”




倒打一耙無疑能讓處於劣勢的她佔據上峰。




或許謝二郎是覺得自己遭了欺瞞,可是羅紈之也很無辜,要不是他假冒九郎,她又怎麼有膽子去接近他?




“你就非要九郎?”




他謝昀並非自視甚高之人,但也想不明白羅紈之這女郎偏偏執著在“謝九郎”而非她錯認了數月的自己。




甚至對他避之如蛇蠍。




九郎不過比他年輕幾歲,就有這麼好?




羅紈之咬唇不出聲。




若讓他這樣誤會,想必心高氣傲的謝二郎就不會再為難她了。




謝昀毫不意外羅紈之的閉口不解釋,他輕笑了幾聲,隨後話音一轉卻是漠然道:“你不想做我的妾,我可以答應,但是你不能再接近九郎。”




羅紈之先是意外他忽然的好說話,隨後聽見奇怪他的要求,不禁問:“為什麼?”




她還挺喜歡體貼入微的謝九郎,若是能結交謝九郎這樣仗義又溫柔的世家郎君當朋友,




必然會讓她在未來的日子好過些。()




為什麼?謝昀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剛剛那句話不足以回答你的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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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二郎什麼也沒有對她做,只留下一句話,可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未知的猜想令羅紈之在接下來的每一天如坐針氈,不敢出門。




羅二郎以為她病了,還要給她請醫問藥,但羅紈之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唯有自己苦苦煎熬。




直到聽人說起,謝二郎已經帶著九郎回建康去了,安城女郎們都在為錯失天賜良機而扼腕痛惜。




唯有羅紈之長長鬆了口氣,高懸在半空的心才落回了實處。




也許謝二郎並不是特意來找她麻煩,只是恰好聽到謝九郎為她求情的那些話,故而有些生氣罷了。




她能理解,高高在上的門閥宗子怎麼會願意被一個小女郎小瞧了去,但他的風度和修養也絕不會讓他計較這點旁枝末節的小事,轉個頭,就會把她的這點破事忘得一乾二淨。




數月後,羅家處理完在戈陽的瑣事,正式告別故友親鄰,準備舉家南遷。




不少人家就託著關係找上門,想要和羅家人一道上路,路上好有個照應。




羅家主一邊裝作為難,一邊收了不少好處費,成日笑眯眯地盤算這一趟保準不虧還有賺。




羅紈之暗暗思忖,都說樹大招風,他們的這支隊伍已經龐大到幾十裡外都能聞到肥羊味,再不知收斂些,只怕還沒等走出十里就給狼盯上。




羅家主的算盤正打得歡,毫無意識,但好在很快他就收到了一個讓他笑不出來的燙手山芋。




——皇甫倓。




羅紈之先前沒有見過他,但是隔著屏風聽到他說起遭難於都堰、獲救於齊姓恩人,才隱約猜到這人就是齊嫻口裡的那個病人。




齊赫居然救下的是一位皇親。




羅唯珊興致勃勃在她耳邊小聲問:“皇甫是皇姓,這人居然是個皇子,阿父為何不答應呀!”




羅紈之剛回過神,抽了抽自己的手臂,但是羅唯珊正不知道兀自高興個什麼勁,反而把她抓更緊了。




羅紈之無奈,她不過是路過,羅唯珊偏要拉她一同在這裡偷聽。




“他說自己是皇子可是誰能證明呢?萬一是個冒牌……”說到一半,羅紈之皺起眉頭,又想起了謝二郎。




“可我聽過先皇是有個嬪妃帶子流落北胡,是當今皇帝的四弟……”羅唯珊把眼睛貼在屏風架之間的縫隙裡,“當今聖上成婚十年一直沒有子嗣,都在傳他生不出來,將來的皇位只能傳給兄弟……”




外面皇甫倓咳了幾聲,半晌沒能說出話。




羅家主連忙示意身邊的侍從去給他添茶水,小心翼翼問:“殿下病了?”




“不妨事,是前段時間未愈的舊疾。”皇甫倓的聲音有些低啞。




羅紈之隨便應著羅唯珊的話,心裡暗暗奇怪。




他的病居然還沒好全。




“殿下的身份




()……建康那邊……”羅家主糾結在此。




能幫到皇子固然是個好事,但是早不幫晚不幫,偏偏在這個時候。




先皇薨逝,繼位的是二皇子,是他的哥哥。傳聞皇帝欲立皇太弟為繼,他回去難道是打算與其他兄弟搶太子之位?




倘若他有根基,羅家主會很樂意撿這個從龍之功,但是他毫無根基,就算回去,也是任人揉捏……




這忙他是幫不是,不幫也不是。




羅家主後背冷汗涔涔,糾結萬分。




“假冒皇親是死罪,我自是有自證的法子,無需羅家主操心。”皇甫倓把對方的猶豫看在眼裡,冷聲道:“若是羅家不便,我再另尋他人就是。”




“殿下……”




羅家主嚇了一跳,他也沒有想要一口拒絕,只是尚在考慮。




商人總要計算得失才好下決定。




“阿父!”羅唯珊心急,甩開羅紈之的手就從屏風後跑了出去,心直口快道:“反正阿父已經帶了那麼多不相干的人,殿下如此尊貴之人,豈可怠慢!”




皇甫倓聲音溫和許多:“這位娘子是?”




羅家主幹笑兩聲:“讓殿下見笑了,這是下官小女。珊兒不得無禮,還快快給殿下行禮。”




羅家主已經有了官身,所以神氣地換了自稱。




“珊兒見過殿下。”羅唯珊聲音雀躍。




在戈陽城這個小地方,除了那謝九郎,羅唯珊再沒有見過這麼尊貴的人。




對方不但是皇族,還長得英俊儒雅,像極了話本里的風流郎君。




“羅娘子日安。”皇甫倓毫無架子,親切地與她搭話,“我特意來羅家也是因為先前我在路途傷重發熱,還是遇到羅家的車隊,得了藥,退了燒,當時就是娘子給的藥吧?”




羅唯珊腦子沒轉過來,嘴卻飛快:“什麼,我沒出門啊。”




羅家主馬上把羅唯珊拉到後面,腦子飛快思索,接過話道:“那許是我家九娘,九娘和老夫人前段時間去安城,應該是那時候遇上的。”




皇甫倓“哦”了聲。




羅家主察言觀色,揮手叫奴僕下去把羅紈之帶過來。




羅唯珊撅起嘴,很不高興。




早知道她就陪祖母去安城了,羅紈之也不知道什麼好命,出門一趟還能撞見個皇子。




羅紈之知道逃不掉,特意從後面繞了個圈去偶遇被打發找她的奴僕,再跟著從正廳進來,羅唯珊更看她不順眼了。




羅家主為兩人介紹,羅紈之低著頭給皇甫倓行禮,始終沒有把眼睛抬起來,但能察覺皇甫倓在觀察她。




不是像劉四郎那樣油膩膩的色眼,而是冷靜、深沉的,好像在考察一件貨品的價值。




“羅娘子果真是讓人見之難忘的美人。”




羅家主聞言也警惕起來,臉上笑呵呵,一個跨步就半擋在羅紈之面前,羅紈之心裡驚愕,但是知道羅家主是生怕她與謝家的好事壞在這個橫空出世的皇甫倓手上,於是便順從羅家主的意思將




自己的身影藏了起來。




羅唯珊氣哼了聲,把頭撇到一邊。




“殿下抬愛!抬愛了,那……既然殿下不嫌棄,下官准備後日出發,您覺得這個時間如何?”羅家主生硬地扭轉了話題。




皇甫倓微笑,“羅家主想必已經擇了良辰吉日,我客隨主便。”




羅家主鬆了口氣,他的確是花了錢算了好日子,並不想為任何人改變。




“那我這就讓人帶殿下先下去歇息,去建康還要趕好長的路。”




皇甫倓頷首,羅家主正要叫自己貼身的小廝去伺候,皇甫倓忽然開口要羅紈之辛苦一趟帶路,明顯是想單獨和她說些話。




這個要求實在無禮,可誰讓對方是個皇子。




羅家主猶豫了片刻才答應,用眼神示意羅紈之小心招待。




羅紈之不知道皇甫倓心裡打得什麼算盤,謹小慎微地跟著,一言不發。




皇甫倓比她還像羅府的主人,闊步往前,直到穿過白石砌的月亮門走到一簇翠綠的芭蕉葉旁方停下,轉頭問她:“你在怕我?”




“小女與殿下不熟,殿下卻好像認識我,又不知何故,心中無底。”羅紈之如實回答。




皇甫倓笑哼了聲,“齊娘子說我能活下來全託了羅娘子的福,所以來認一認人,日後好報答你。”




羅紈之才不會輕信他的好話,不過聽他提起齊嫻,還是心裡微動。




齊小娘子那副少女懷春的模樣令羅紈之印象深刻,就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救的人是皇族。




“殿下要回建康了,那齊小娘子呢?”




皇甫倓抬頭看了下天空,又低頭道:“世庶之別,尚且猶如天塹,我身為皇族,你說呢?”




羅紈之抿著唇盯著他。




這人既獲了齊嫻的好,卻又看不起她。




“別這樣看著我,這世上本就不公,就好比你在謝家郎面前,始終抬不起頭來,不是嗎?”皇甫倓並不認為自己的行為可恥,反而點出羅紈之的處境,好讓她理解自己。




羅紈之驀然僵了臉,“殿下是何意?”




連羅家主都不知道她和謝傢俬下有過交集,他是怎麼知道?




皇甫倓捂住嘴咳了幾聲,待緩和後又微笑反問她,“你不懂?”




“殿下想做什麼?”羅紈之再看不出來他別有目的那才是真的蠢。




皇甫倓這張臉寫滿了“野心勃勃”,接近她的目的就是為了謝家。




他必然是誤以為自己與謝家郎交情匪淺了。




“你是家中庶女,並不得寵,把你送過去最多是個良妾,但是我有辦法能讓你成為貴妾。”皇甫倓摘下一朵花,用手指慢慢揉碎,他大方道:“我也不需要你做什麼危險的事,只是希望在我需要的時候,你能從旁出點力。”




“……殿下不覺得交淺言深了嗎?”羅紈之心裡難平。




她為何既要替羅家還要為這個素不相識的皇甫倓去謝家做妾。




良妾與貴妾難道多了個貴字就




真能尊貴嗎?()




我不想做謝家妾。羅紈之冷下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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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二郎答應了她,她有這個底氣拒絕。




皇甫倓奇怪,再次將她上下打量:“你不想做妾,難道你還想做謝二郎的正頭夫人?”




他說完也不等羅紈之回答,就自顧自地大笑了起來,直笑到喉嚨發癢,又捂住嘴咳上好一陣。




羅紈之瞪他。




早知道一半的藥都不給他,就給他四分之一,最好讓他嗓子壞掉,講不出一句話才好。




“好好好!你很有野心,不愧是他看中的人。”皇甫倓像是得了天大的樂子,咳得快吐了還在笑她。




“我與謝家郎並無干係,殿下還是另尋他人吧!”羅紈之板起臉,冷漠地看著他在面前又笑又咳。




真是十足的瘋子!




皇甫倓用力壓住喉間的咳意,朝她輕笑:“別天真了,你真當他走了,你們的事情就結了?”




即便羅紈之死不承認,他還是執著自己的說辭。




羅紈之不知道皇甫倓是從哪裡知道這些事,但她清楚和他扯上關係絕對沒有好下場。




“我不懂殿下在說什麼,殿下還是快些去休息吧。”




“你還有時間慢慢考慮。”




“多謝殿下好意,我不考慮。”




羅紈之在心裡默默把皇甫倓當個瘋子,瘋子的話不必信,也不必理。




謝二郎都走了那麼久,早和她沒有關係了。




羅紈之不想管皇甫倓的瘋言瘋語,可當一位面生的侍衛抱著一件綾緞布裹、長約二尺六寸的“禮物”送到羅紈之面前,她心裡還是生出一分詭異。




皇甫倓似是比她更瞭解謝二郎。




在對方“虎視眈眈”的注目下,她只得親自拆開布裹,裡邊是謝昀給她的、也被她拋之腦後那架綠桐蕉葉琴。




“……”




侍衛拱起手一板一眼傳話:“郎君說,琴,有始有終,望女郎勿忘。”




琴?抑或著情?




羅紈之悠哉數月的心再次高高懸起。




那句被她一直按在記憶深處的低語,彷彿又夾著潮熱的夏風吹了過來。




“因為我想……”




他嗓音如暖潮,已經抓住了她,“……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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