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歸 作品

第8章 芊芊素手裁生死,夢斷香消淚未乾

 二人皆換了一件衣裳,看著對方變了個模樣,有點樂呵,又笑個不停。

 門前傳來一聲咳嗽,少女吐吐舌頭,衝外面扮了個鬼臉,這才打開房門。一個儒雅卻不失威儀的男人站在面前。正是二人的父親,這蘇宅的主人,蘇懷仁。二人齊聲喚道:“爹。”

 “瑩兒,醫術看完了嗎?今日的病人看診了嗎?”

 少女點了點頭,說道:“醫書晨間便讀完了,今日約的病人都看過。小儀領他們拿藥去了。”

 蘇決明暗自咂舌,阿姐真是勤勞,自己可是比不上一點。

 蘇懷仁捋了捋鬍鬚,哼了一聲:“看過亦可以再看。常看常新。你不去醫館坐著,若有急診的病人,不是耽誤了人家診治?”

 蘇流螢無奈:“好嘛,我這就回去。”她轉頭看看小弟,只得摸了摸他溼漉漉的頭髮:“阿姐走了哦。”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憐憫表情,便提起裙子跑出去。蘇懷仁看著她,在後面喊了句:“好好走路!哪裡像個大家閨秀。”

 只聽少女在遠處回應道:“誰家閨秀天天坐在醫館啊……”

 “你……”蘇懷仁一怒,那少女卻一眨眼就沒了影。他只得作罷,回頭看向

少年。蘇決明一副倔強的模樣,把頭歪到一邊。

 “呵,一個二個,倒都是有氣性的,也不知隨了誰!”蘇懷仁怒極反笑,“決明,你倒說說,為何逃學?”

 “那學館的先生,我不喜歡。”少年撇了撇嘴。

 “不喜歡?怎的不喜歡?”

 “先生說,醫出於儒,若無聖人授仁德,何來醫術。我同他爭辯,說人病便要尋醫,醫道可比聖人早生了兩千多年,怎能有“醫出於儒”之說?先生髮怒,便罰我出去站著。我心中不服,就跑回家了。”

 蘇懷仁聽後,面色緩和了些,但還是頗為嚴肅地說:“你說得沒錯。可你說得也有錯。”

 少年撓了撓頭,不解:“我如何有錯。”

 “不錯,但凡是人,孰能無病。可病症萬千,實則能醫好的卻是十之一二。可那先生卻也講得不錯。醫儒相通,皆出於仁愛憐憫之心。若非儒道,何來儒醫?你鑽這牛角尖,無非是想說,聖人一己之力,如何能擔得起‘醫道之始’吧?”

 少年點點頭。

 蘇懷仁笑了一聲,說道:“世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聖人之道,豈是這三言兩語能道盡的。聖人憫眾生疾苦,愚民卻以聖人為尊。倒不知若是聖人在世,敢不敢應下這‘始源’之名?不過先生既然說天下之道,無出其右,那便無出其右吧。”

 蘇決明有些迷茫,爹爹淨說些他聽不懂的話。

 “決明,你只需記住,醫者仁愛,醫儒一體,為父送你去學堂,便是要你好好領悟聖人學,明明德,方行醫道。我蘇家自是以仁立命,你切不可捨本逐末,忘了初心。”蘇懷仁撫了撫幼子的頭。

 少年懵懂地應下。抬眼,一束陽光正好照進來。頭頂哪還有什麼寬厚的大掌。他這才突然想起,爹爹已經去了。

 是的,爹爹,孃親,賓客,還有蘇家上下幾十口人,都死在了這場夜宴上。

 天地忽然失色。

 阿姐牽著一人的手,走到他面前,有些羞澀,輕輕地說道:“小弟,叫‘姐夫’。”

 他還沒看清那人的樣子,張了張嘴,沒來得及開口,身邊忽然火海滔天,面前的阿姐忽然換了副悲慟欲絕的模樣:“決明,你可知我們蘇家有個暗室,那暗室裡關著的可是我們親叔伯……我們蘇家……我們蘇家……欠別人的…總該還了……”她說著,竟從眼眶裡留下一行血淚。他驚駭萬分,喊著“不……不!”可還是阻止不了阿姐在他面前被大火燒成了灰燼……

 遠處的“囍”字牌匾被火舌舔舐著,最終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裂作幾瓣。

 有人穿著紅衣,在邊上站著,輕笑著說道:“決明?絕命。真是好名字。倒是應了今日的景……”

 水中也難以消減這熊熊烈火捲來的灼熱。水波中,分明是黑夜,卻被火光點燃了半邊天,亮如白晝。

 岸上腳步攢動,人語不絕。“還沒搜到嗎?”“這小崽子,難不成還能藏在水裡?”“下去看看!”

 橋下漆黑一片,水愈深,愈難尋。卻也愈容易溺斃。

 眼前逐漸模糊,遠處,一道青色身影如游龍般掠來。他卻因為窒息而漸漸脫力,沉了下去,闔眼的一瞬間,心裡卻想著:“好,好,如此隨他們而去,倒是好極……”

 爹,娘,阿姐,你們等等決明,決明這就來了。

 他睜開眼睛,如同那日再次醒來一般,眼前是劍客那溫潤眉目,和唇邊隱約的笑意。

 “醒了?”顧見春舒了口氣,寬慰地笑了。

 “早知道就不點你穴了,哪知道你會睡得這麼香,睡了足足兩天多,藥也灌不進,還是夜來姑娘想的辦法。我將大夫請來,他只說你憂思過度,積勞成疾,須得睡上幾日。我還奇了,飯也不須你備,路也不須你走,你這是積了哪門子的勞?”劍客笑道。

 他不與他爭辯,轉了轉頭,發覺屋子裡坐著一個女子,紫衣嫻靜。是了,是那個自稱是問劍山莊的女子。原來那女子叫夜來。

 夜來聽到動靜,正向著這邊側首凝神。

 他才想起身在何處,想起發生了什麼事。

 顧見春見他不作反應,大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說道:“嗯?這是痴傻了?”

 他將頭轉過裡側,不再看他們,悶聲說道:“你才痴傻。”

 夜來卻突然開口道:“既然蘇少俠醒了,我便回屋收拾一二。”顧見春回首望去,見女子已起身,以劍鞘支地,摸索著往門口走。

 他連忙起身,將她扶到了門口處,又為她打開門,將她送至旁邊的屋子裡。

 蘇決明看著,覺得有些怪異。他何時如此殷勤了?自己昏睡的幾日裡,發生了什麼嗎?

 因是深夜,客棧裡只有旅客的酣眠之聲。兩人並行,不欲驚擾旁人,步子便格外輕巧。夜來低聲說道:“再燻半夜,便可令氣味徹底消散。”

 顧見春“嗯”了一聲,回道:“在下已打點好,明日卯時三刻便啟程。”

 少女點點頭。青絲落下一縷,遮住了她的神色。

 行至床邊,夜來坐下,顧見春不多留,正欲關上房門,只聽對方忽然說道:“顧少俠。”聲音清淡平靜。

 “姑娘請講。”

 “顧少俠,是受傷了吧。”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顧見春猛然抬眸,看著床邊的女子。雖然雙目無神,眸中墨玉卻有如雲霧繚繞,看不分明。

 他想起了一炷香前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