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91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

 可笑的是,一向剛正不阿的王瑜,遇到動搖身家的大事,卻全然沒了先前的風度。他說,“小梁,你品性純良,優柔寡斷,怎與天鬥?便是徐稚柳,最終不也當了逃兵?你先別打斷我,且聽我說,近來武昌和江南會館因施工建址械鬥了半個月,始終無人問津,你可知這是為何?我來告訴你原因,武昌會館的館主早就和衙門打了招呼,要亂鬥逼走江南會館,霸佔其建築面積。而江南會館的館主和三窯九會的主簿有裙帶關係,事涉江南顏面,絕不會退讓。兩派人鬥到一起,誰也爭不過誰,後來無法,溯源到審批文書上才發現癥結,原來江南會館的文書上有徐稚柳的名字!早兩年館主在景德鎮無依無靠,曾求著徐稚柳幫忙走動,徐稚柳體諒他不易,不辭辛苦為

他奔走。如今卻因這名字惹了一身騷,江南會館方才明瞭,安十九坐山觀虎鬥,利用他們互相牽制,不為別的,為的就是把湖田窯推到前面祭臺,徐稚柳死了,安十九仍要鞭屍,一次不行,兩次三次,這種小人你還妄想和他爭什麼公道,不是笑話是什麼?!景德鎮就是這片天,誰也翻不過去,小梁,認命好不好?”

 安十九認定徐忠和湖田窯的“起義”,全因徐稚柳而起。徐忠已經下了大獄,安十九仍不肯放過徐稚柳,一再地往他身上鞭刑。安慶窯又涉嫌偷稅漏稅,已經上報戶部,王瑜數日之間頭髮全白,抓住他的手苦苦追問,“小梁,再晚一步文書到戶部就截不回來了。若得罪安十九,湖田窯的今日就是安慶窯的明日,你為什麼還不決斷?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是不是逼死我才肯收手?”

 他誰也不想逼死,他只是無從抉擇。一邊是生之父母安慶窯,一邊是柳哥的至親至愛湖田窯。他不理解,為什麼他一定要二選一?

 王瑜說,“小梁,你沒有愛屋及烏的能力,就是沒得選。若你覺得為難,也只能說,在你心裡那個人更重要吧?”

 那時外頭都在傳安慶窯要遭難,湖田窯也將不保,鎮上人心惶惶,都在尋找出路,不知是誰先開始說他審時度勢,已攀上安十九成為他的坐上之賓,後來一個個都信了,紛紛跑上門來罵他。

 他失去了一條腿,仍被扣上奸佞的帽子。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一定要逼他選擇?“難道我是塊木頭嗎?即是草木,誰又敢斷定它們一定無情?我不捨湖田窯和瓷工們被摧殘有錯嗎?我的道德難道是用來了結自己的嗎?”

 梁佩秋說,“後來我想明白了,所謂的二選其一隻是一個幌子,我根本沒得選。安十九不是逼我,而是要我低頭,向他屈服。”

 “後來呢?”

 “後來的事就像外界說的那樣,我逼王叔簽了轉讓書,安慶窯過到我名下。之後王叔不堪受辱,在家中懸樑自盡。”

 “我不信,你……”

 梁佩秋搖搖頭:“時年,你怎會相信一個被逼到走投無路還活著的人?”

 “我當然相信,公子就是這樣的人!當初安十九利用阿南逼公子低頭,他何嘗不屈辱?他忍辱負重為的是什麼?你以為他當真為權勢迷了眼?你錯了!既今天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怕再多說一些,你還記得當初湖田窯與安慶窯為爭民窯之首,安慶窯發生倒窯事故死的一伕半嗎?那人早就得了頑疾,將不久於人世,於是他主動找到公子獻策,用自己的命換了筆銀子,公子為他妻小安排後路,我原先也不知情,直到我在瑤裡見到那伕半的妻小,我才知道一直以來都誤會了公子。”

 時年說到激動處眼睛紅了,“還有黃家洲械鬥,若不是公子出面,你以為會如此草草收場?少不得一場霍亂,不知要死掉多少人。公子還允諾了洲長,若有機會見京面聖,一定會向皇帝陳情,為他們求個公道。”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封洲長親筆手寫的書信遞給梁佩秋,“公子什麼都沒說,縱我日日伴他身側,他也一點也沒透露過,他約莫是在保護我吧?這封信是有一日我與阿南曬書時,從其中一冊書裡發現的。原來公子討好死太監,為的就是蟄伏到面聖的那一天。他口口聲聲說什麼權勢迷人,或許他當真想要那權勢吧?有了權勢,身邊就沒有壞人了……”

 梁佩秋捧著那封信,信是燙的,他的血液也是燙的。他幾乎忍不住落下淚來,他的柳哥,他的柳哥啊……安十九怎麼可以如此對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