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61章

 程逾白這一夜睡得不好,幾次醒來,瞳仁裡冰冰涼涼,沒一點睡意。他枯坐在窗邊,望著黑天的夜,聽昌江流動的聲響,一陣陣的並不連貫。雨落下來時,窗戶上啪嗒一聲,險些驚著失神的他。

 天還沒亮,一瓢飲的後頭就有了響動,程逾白披著衣裳將天井的素胎一件件拾到廊下,裡頭大多是花瓶茶盞之類的坯,片子捻得細細的,幾乎都是薄胎,立在一處渾像模特班的優質生們,個個拔高,身姿利落,只一件大水碗夾在其中不倫不類,邊沿最細的地方都要賽過其餘坯胎最厚處,一看就知道是誰的傑作。

 醜得實在不成樣子。

 想到那日某人雙手捧著碗底來給他看的情形,若非照顧女孩子的自尊心,他一個眼尾都不會給。說是碗,都嫌糟蹋了碗,便是商周時期的大海碗,都比她有模有樣。

 誰說名師出高徒?他好歹算手作裡的行家,手把手的教,怎麼教出來她這四不像?傳出去帶壞他名聲不說,恐怕還要淪為談資。

 大名鼎鼎的一浮白什麼時候收過徒弟?啊,這徐清又是何方神聖?程逾白漫無目的地想著,倒把自己逗笑了。這一笑,胃又疼起來,一根筋扯著肚皮唱大戲,本來挺有幾分苦中作樂的意思,這會兒瞅著大笨碗是越瞅越糟心,於是衣服一扯,往上面一罩,世界清淨了。

 程逾白舉目望向灰濛濛的天,唉唉一聲長嘆,又一點點挪過去,把衣服扯下半邊。

 小七看到他時,他仍是這副姿態,托腮望著天。接了小半夜的雨,水缸滿了,兩尾錦鯉鬧得歡騰,水濺出來,隨著廊下的水珠,一前一後摔碎在程逾白腳邊。他低頭去看,雙目很有幾分雨洗後的清澈,清得似能看到濛濛煙雨,湖光山色。

 小七心裡哀嚎,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扯著一張小凳坐程逾白旁邊去,試圖透過密密的血絲一探究竟:“你一整夜沒睡?想什麼呢?”

 程逾白微掀眼角,朝他睇來。

 “懂了,情傷。”

 “皮癢?”

 小七才不怕他,一浮白真要發火時,大多沉著臉,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勢。在這方面他從不做作,發火發得直截了當,只什麼都藏著不露的時候才危險,需得小心謹慎。

 “哥,依照咱倆的關係,我才跟你說句心裡話,你千萬別生氣。就你這張嘴,到現在還沒被拉黑,我覺著已經是人家姑娘大發慈悲了。”照這麼個趨勢下去,也許和尚說得對,他老孤家寡人才是最好的結局。

 “你在罵我?”

 小七被突如其來的秋涼凍得一哆嗦:“我沒有,我哪敢?”

 程逾白沉默施壓。

 “好吧,你說有就有。反正我要是徐清,就是削了頭髮當尼姑,也吃不消你這三天兩頭的犯病。”

 “我犯病?”這話不知戳到了程逾白哪裡,他冷冷一笑,往後一仰,將這些天的懊悔自嘲全都嚥了回去,只問一句,“如果不是她,她為什麼不否認?”

 她那樣冷靜,那樣陌生。

 她的不自辯,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侮辱?他以為他們都往前走了一步,那個關於愛與和平的奇蹟,在那一夜鳴泉茶莊的竹林裡曾經降臨過,不是嗎?

 她為什麼不解釋?難道這麼多年,他就不配一句解釋嗎?

 “她不也曾天天懷疑我,什麼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程逾白雙手覆在面上,難道他就不會痛?

 “人家是女孩子……”

 “我沒讓著她?”

 “你哪裡讓著她了?”

 程逾白餘光瞥見衣服下半露不露的大笨碗,想到很久以前的一天,徐清的爺爺來學校找她,她去打工,手機關機,爺爺找不到她,就在藝術樓門前的走廊蜷縮著。那一晚下很大的雨,爺爺就一直蜷縮在那裡,身下墊著一張蛇皮袋。

 他回教室拿東西,偶然間看到嚇了一跳。他想帶爺爺先回宿舍避一避雨,徐爺爺拒絕了他,支吾著說徐清不想他來學校找她。

 他感到窩火,爺爺又說:“你別怪她,沒有孩子想這樣生活。”

 爺爺和徐清一塊來景德鎮,大半時間都在醫院度過,有時候他也會出去撿廢品賣,那天碰見個好心人,五百塊買了他兩袋廢品。他很高興,想帶徐清去吃點好的,只沒想到興沖沖來了學校,徐清卻不在。

 徐清有很多兼職,很多時候程逾白不知道她從哪裡找的那麼多兼職,同學們都笑她神龍見首不見尾,見到徐爺爺後,他有了一些新的認知。

 只這種雨天,一個生病的老人家絕不能在走廊上蜷一夜,於是他送徐爺爺回醫院附近的租屋。

 租屋非常小,幾乎容不下兩個人同時轉身,程逾白沒有進門,在滂沱的雨聲中聽徐爺爺說:“別告訴她我去過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