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43章

 許小賀吃著漢堡,味同嚼蠟:“你看吧,果然不能在背後講人壞話,說曹操曹操到。”

 徐清回頭去看,即便她在黑漆麻烏的角落裡,可她確信程逾白看到了她。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轉而投向臺上。

 許小賀跳腳:“怎麼,我是空氣嗎?”

 徐清沒理他。他獨自一人演了一會兒,氣呼呼地坐回原位。

 此時嘉賓介紹完畢,話筒交到元惜時手上。

 元惜時依舊穿著瓷博會那天的天鶴補服,剪裁像是漢唐造型,開襟衣袖又有一點日本和服的設計,元素眾多,在他身上卻有一種恰到好處的包容感。他說到:“我第一次來中國的時候是在五歲,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景德鎮,我在中國的家裡第一次翻開詞典,看到的字是——碓。”

 儘管他的中文並不好,可他還是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在用中文表達,“我不知道碓是什麼,直到幾年後來到景德鎮第一次看到碓,我才知道原來碓是一種舂米用具,用柱子架起一根木槓,槓的一端裝一塊圓形的石頭,用腳連續踏另一端,石頭就連續起落,去掉下面石臼中的糙米的皮。”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腳加以比劃。

 在座的幾乎都在景德鎮生活、學習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理應比他更懂得“碓”的原理,可他生怕他們不能領會那個神奇的東西,賣力地演示著。

 “景德鎮用水碓來加工礦石,大的水碓叫繚車,中等的叫下腳龍,小的叫鼓兒碓,都建在河流邊上,利用水流和地理優勢來粉碎礦石,形成釉果或是不(盹du

 )子。”

 以繚車碓為例,河水流到築堰處分流到水溝,通過閘水龍進入水倉,緊接著在水槽內用特定的衝擊力推動車網,車網帶動車心軸的轉動,使18只碓撥先後有序地壓著碓柵翹起。當軸心轉半周時,碓柵脫離碓撥,它前面的碓腦重重落下,碓嘴舂入碓臼中,礦石便得以粉碎為末。

 碎石舂成細末後,雙手抱住碓腦,掛在預先吊好的繩索或者篾環上,用鐵勺將碎末舀起,過篩倒進淘塘,隨後攪成漿糊狀,再用木勺舀到澱塘,再來回操作使其乾燥。

 泥乾燥到可以成堆而不下沉時,就可以製成不。

 聽元惜時講述古老的制不和釉果方法,完全不像一個日本人。就說不(盹)子,一個生僻字,單看無法確定是不是第三聲,碓也有很多人不知道讀音,加之那些成套的加工方法,每個零件之間相輔相成所起到的作用,即便本地一個行家來講,也不一定都能講對,可元惜時的每句話都很連貫,看得出這一套流程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深刻的還不止舂礦石,還有高嶺土礦床的開採與釉果、釉灰、釉料的加工等。

 元惜時說:“我完全沒有想到,在開始製作一件瓷器前,需要這麼複雜和漫長的準備工作。一個工種能細化分類出多少流程?這些流程代表的是什麼?假如景德鎮陶瓷的72道工序是一個程序,我們就可以看到,裡面的每個代碼都有專業人員在把控。他能看到你是否正確,是否合規,是否標準,甚至連你的存在都會質疑,這樣一個由精密代碼組成的程序,自然經受得起任何一個環節的考驗。而這樣的程序,在古老的東方几千年前就已經存在了,我感到非常的震驚。我開始思考,那究竟是怎樣一個文明?我能從中吸取什麼?於是我來到了中國,開始學習中國陶瓷。這些年來,我做過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就是將中國陶瓷的書籍、工藝和紀錄片,以所有我能做到的形式帶回日本,讓更多人看到了它的美。”

 元惜時講了很多中國和日本在創作陶瓷上的差異,最根本的一點是,即便日本以“傳承”為核心,可相比景德鎮,這個曾經在歷史上震驚整個歐洲的瓷器古都,早已把“傳承”融在骨血裡。

 今天,翻開任意一本中國陶瓷史,你會發現存在著兩種敘事方式。

 明清以前陶瓷史以地域和窯係為主線,章節名一般是越窯、定窯、汝窯等等。從明代以後,卻是以時間為主線,章節名只有永樂瓷器、萬曆瓷器、雍正瓷器、乾隆瓷器等,一般只在最後一節簡要敘述“景德鎮以外的陶瓷生產”。

 要知道,明清兩代,景德鎮幾乎佔據90%的皇家陶瓷。

 很多時候,我們只有在做一件可以看到成果或是滿懷希望的事,才會付出巨大成本。景德鎮陶瓷卻不一樣,哪怕手下的只是一件試驗品,它最終的下場會被摔碎,可在高嶺土的選用之初,那些工匠還是會竭盡全力尋找一種最適合它的土壤,因為——任何一個涅槃的過程,都是無價的,哪怕它最終會被摔碎。

 這樣一個器皿,我們稱之為陶瓷,它易碎,也無暇。

 “景德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保留和傳承了這些原始的、甚至低效的工藝,可它讓我看到一種高貴的勞作之美,它讓我相信一

雙手的智慧和奇蹟,在這個城市,發生過太多奇妙、不可思議的故事了。這些瓷土、這些釉果,這些器具,讓我由衷的熱血沸騰,我感受了很久才知道他們帶給我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