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29章

 討論會至此,場上鴉雀無聲。

 誰也無擔不起“千古罪人”四個字。老學者字字鏗鏘,眾後生肅然起敬。程逾白列席其中,卻如萬箭攢心,精疲力盡。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起身走到講臺上。麥克風受電磁干擾,滋滋地響起來,尖銳刺音加重了場內緊張沉重的氛圍。

 程逾白單手扶著麥克風,身體微微前傾,半個重心都壓在講臺上。他的姿態看起來漫不經心,令眾學者不滿,且如此嚴肅時刻,他仍噙一絲謔笑,簡直荒唐!

 就在學者們拍案而起時,程逾白開口了:“千古罪人何妨?若實行百採需以此作為代價,我即刻引頸就戮又何妨?”

 老翁面色訕訕,一眾學者唏噓不已。

 當真逼死人,可就不能善終了。

 程逾白一下子蛇打七寸,按下眾人浮躁的情緒,繼而道:“首先,我必須要提出的一點是,現在的中國早已不是九十年代的中國,撇除所有內在衝突,只看外因,十大瓷廠的發展模式已完全不適用於現在的景德鎮。國情,市場,目標受眾全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怎可能仰賴一個成功的歷史案例,就完全忽略當下的社會狀況?改革開放後,沿海的廣州同行抓住機遇跟上了國際貿易,跟上了國際工業,發展至今三十年有餘,而景德鎮自90年代中期經濟崩盤後,到現在也有三十年了,難道你們以為一個落後別人六十年的城市,從現在開始大工業時代,可以追趕一個已經成熟到接近世界前端的工業進程嗎?三十年後會是一番怎樣的面貌,你們想過嗎?我不能理解,為什麼你們死死抓著十大瓷廠不肯鬆手?就因為它曾經的輝煌?如果我們眼裡只能容下輝煌,從而無法面對本質上的失敗,這才是我們最大的孤芳自賞,不是嗎?”

 程逾白一言擲地,全場靜息。

 “這些年隨著消費升級,大眾對個性化手工越發青睞,文化自信也讓傳統民藝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國潮的興起更是市場對傳統文化的認可,2016年工匠精神在兩會中被重點提出,國家大力提倡發展文化產業,這一核心競爭力讓景德鎮陶瓷的價值開始迴歸,肉眼可見景德鎮正在快速變好,變強。誰敢保證此時大力發展工業,不會讓現有核心競爭力淪為一盤散沙?”

 場內時有竊竊私語,卻始終沒有一人起身反駁。程逾白看向鬚髮花白的老翁,老翁亦擔不起這個千古罪人的罵名。

 程逾白繼而看向朱榮。

 朱榮含笑朝他點頭示意,眉目間風雅高尚。反觀程逾白,一副咄咄逼人的醜陋嘴臉。

 他不禁自嘲,走到今日這一步,當真是他咎由自取。若當初早早聽吳奕的話,走學術道路,以文章進行文化改革,不比把玩權術、玩弄人心更加紮實可靠嗎?可他偏不信,非劍走偏鋒,非刀尖上舔血,淪落至今,滿身汙名。

 但又何懼?

 “我知道在座很多人反對的不是改革方案,而是我程逾白!我出生時十大瓷廠已近夕陽,很多人就以為我不懂、不理解你們對十大瓷廠的感情,甚至有人說我不尊重我父親,我不提倡工業,就是對百採瓷廠的褻瀆。我的曾祖父一手創辦陶瓷學校,為後來的現代工業發展奠定基礎,而我說了三個不字,就有人斷章取義,說我對曾祖一輩的付出全盤否定,我不僅不忠不孝,還被扣上不義於景德鎮、不義於陶瓷的帽子!”

 十大瓷廠站在一個從古及今,從手工到工業再回歸手工的中間位置,因其曾雄執牛耳、遍及四方的輝煌,因其不可撼動的歷史地位,確實引發了許多景德鎮人的思考。

 程逾白也是其中一員。

 “恰恰因為我父親的百採瓷廠,我曾祖父的陶瓷教學,因為他們在陶瓷發展史上留下的痕跡,我才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要謹慎,痛苦,難以取捨,但我無意向任何人解釋我經歷了怎樣的思想蛻變才走到今天,也不需要向各位證明我是否忠孝,我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