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22章

 “時年,他為何夜夜都來巡視窯廠?”

 “曾經我也問過公子這個問題。景德鎮窯火千年不滅,鎮中百姓幾乎都吃這碗飯,亦敬畏童賓窯神,不敢褻瀆。三窯九會常有巡邏衛兵,獅子弄這條路走了千百遍,從未遇過什麼宵小,按說不必擔心治安問題,可公子還是夜復一夜,不管有多忙碌都會親自巡窯,我當時也覺得納悶,只那時年紀小,並未領會其中深意。”

 “他如何說?”

 他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呢?徐稚柳奔走在雨中,形容已是憔悴不堪,偏記憶清晰,哪怕他盡力摒除腦海中聽到的對話,卻還是和某種聲音、某個片段不知不覺融匯到一起。

 他猛一停步——

 梁佩秋走到獅子弄某片院牆下,一抬頭就能看到自己曾經爬過無數次的梨樹。時年正告訴他,昔日公子的回答:

 世間雖大,眾生卻在一片月光下,活在同樣一個世道里。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若多走一些路,就能多做一些事,又何樂而不為?

 梁佩秋聽完,神色落寞,眼中隱有悽婉之意。

 徐稚柳看到這一幕,一時震驚一時難堪,連聲低呼:“虛偽,虛偽!你既已殺了我,又何故再作憐憫之姿?”

 可他為什麼會聽到這些聲音?為什麼會看到這些畫面?這些都是他的臆想嗎?不!他明明已經死了,隻身飄零在另一個遙遠的異世,這裡沒有獅子弄,沒有湖田窯,什麼都沒有!可為什麼這些聲音、畫面,哪怕恨意都如此逼真?

 他眉頭緊蹙,彷彿想到什麼,再次狂奔起來。雨越下越大,幾乎要淹沒整座城市。想到他和過去還有一個羈絆,他頓覺難以置信,又飽嘗興奮!

 他沿著昌江一路跑,最後停在一瓢飲門前。

 前院黑漆漆一路無光,他駕輕就熟地繞過照壁,在博古架前停下,翻找了一會兒沒看到之前用手帕包著的碎片,便繞過中庭,順著迴廊一路往裡走,推開二進小門,來到裝修樸素的後院。

 這裡是程逾白的作坊。

 作坊里正燈火通明,有人低聲笑語,程逾白坐在一張矮凳上,對燈擦拭一塊碎瓷片。瓷片上蓮紋暗生,青花失色。

 徐稚柳立即捂住胸口,一口鮮血噴簿而出。

 “時年,可以請你再走一趟嗎?將這些書送去給阿南可好?我本也想回瑤裡看一看,只現在恐怕走不掉了。夏瑛大人一死,鎮上人人自危,湖田窯和安慶窯都……你送到之後,便留在那裡陪阿南,他年紀尚小,需要人照顧,我這裡你不用擔心。”

 “你想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只是做好本分罷了。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

 “這本《橫渠語錄》你也不要了?”

 “上面有他的註腳,我想阿南比我更需要它。”

 “可你……”

 “我擁有的已經夠多了。”

 其實一個永遠不會再出現的人,留下的東西怎會嫌多呢?他只是割捨不下那片月色,也愛屋及烏,割捨不下同一片月色籠罩的人,更何況那人是他阿弟,便也如同自己阿弟。

 他還要送阿鷂出嫁呢,答應她了,會給她準備一份“嫁妝”。

 得像兄長一樣送給妹妹的陪嫁,左右找不到人商量,他走投無路,想起曾經的“梁玉瓷行”。女老闆豪情萬丈,脂粉鋪子、金銀店走一通便化解了他的尷尬,末了誇他字好,旺鋪。

 哪裡是他字好,明明有人教得好。

 他想,景德鎮和那人留給他的東西太多了。

 他走不掉。

 只好揮揮手,對時年說,你走吧,以後別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