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13章

 “你們年紀太小了,不會懂的。那個時候在國營瓷廠上班,心特別踏實,生活有了大大的保障,看著前面都是希望,每天干勁十足。誰知道一場經濟改革,十大瓷廠竟然全都消失了。好多人哭啊,鬧啊,沒用,就是沒錢了,一下子天都塌了。”

 一夜之間,十多萬工人失業下崗,說是“血流成河”一點也不誇張。政府揹負巨大外債,市場經濟完全被拖垮,之後十大瓷廠再也沒有醒來。只是過去了很多年,在原來的國營瓷廠逐漸發展形成了新的陶瓷生態,就是今天的陶溪川。

 陶溪川創意園區類似北京798社區,是景德鎮年輕生態和手作文創的集合地,這裡有藝術家工作室、陶廊、畫廊、國際交流中心和創意市集,裡面的陶藝家們大多有個性,有表達,敢說話,擁有一批固定的銷售群體,同時也是景德鎮旅遊地標之一。

 每年的春秋大集,陶溪川會聚集來自60多個國家的200位外國藝術家、68所國內外知名藝術院校近千名大學生和創作者。

 絕大多數創業者都會先選擇去陶溪川。

 “很多像我這樣的老瓷廠工人也愛去那裡閒逛,不為別的,就為了能聽大家講講這塊土地的故事,但是還記得十大瓷廠的人,真的越來越少了。”

 在景德鎮,煥然一新的陶溪川固然讓人念念在茲,但是更讓人耿耿於懷的還是十大瓷廠的舊廠房。老廠房就像一支回味無窮的老曲子,曲終時人散,那些歷史痕跡看一次少一次,看一遍少一遍。

 許小賀確實不瞭解那段過去,在座所知也都寥寥,繼而無人捧哏。

 只見那位奶奶目光逡巡一圈,長長嘆了聲氣,眼睛裡是化不開的悲哀與落寞,就像失了光澤的瓷器,終究在歲月消磨下成為一抔無用的土。

 徐清轉頭看程逾白,程逾白神情寡淡,眼神冷漠。她按捺不住諷刺:“你不會也忘了吧?你爸的百採瓷廠不是跟十大瓷廠一起消失的嗎?”

 在當時,百採瓷廠可以說是獨立於十大瓷廠外最特別的存在,不是國營企業,也沒有和任何一傢俬營瓷廠合併擴大,單就憑程家祖上的名氣在一眾繁花間殺出條血路來。

 上學的時候聽得最多就是程逾白家裡的傳說,響噹噹的皇家血統,曾祖父是最早在景德鎮開辦陶瓷教學的先生,可謂桃李滿天下,“珠山八友”就是那個時期出現的,裡面無論哪一個單拎出來都是響噹噹的大人物,其畫風流派至今盛傳不衰;

 祖父是高級畫師,擅工筆山水蟲魚,彩繪技藝天工了得,最要命長了一雙桃花眼,據傳追求者可以從景德鎮一路排到香港,曾有富商為博君一笑豪擲千金,門樓上撒錢鬧了個全城轟轟烈烈;

 父親程敏則從小在瓷廠長大,八里衚衕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十七歲開始創辦百採瓷廠,短短十年蜚聲中外。

 可誰能想到,十大國營瓷廠連同百採瓷廠最為風光時,一夜之間消失無蹤,所有的榮耀一夕失色。老人們都強調一夜之間,不是誇張,是真話。

 程逾白要說有什麼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也就這段過去了。他本來就挺冷的臉色,在聽到徐清的話後更冷了:“你眼裡就看得到這些?”

 “倒是能看到點別的,你也不說。”

 “你問過嗎?”

 徐清抿了抿唇:“問了你就會說嗎?”

 “你不問怎麼知道?”程逾白最煩就是她這一點,“你總是自以為是,外面聽到什麼,就把我想成什麼,你問過我哪怕一次嗎?”

 “你在發脾氣?”

 程逾白不吭聲,正著反著捏掌心。手裡沒個東西就覺得心慌,正左右旁顧弄點啥來,旁邊遞過來一隻煙。程逾白撇過臉去:“我不抽。”

 “拿著吧。”

 這算什麼?給一榔頭再給一甜頭?偏程逾白吃這招,還沒思索明白就把煙攥手裡了,捏了捏,整個人舒服多了。

 徐清也不再提百採瓷廠。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聲音輕輕地從旁邊傳來:“我問過的,你讓我滾。”

 程逾白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現在這種情形,這種局面,已不適合解釋。再者說,她也不會聽。

 這時到了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男人,長相斯文,談吐亦大方:“我是教育機構的語文老師,水平還行,教出好幾個名校的,也算機構的金字招牌了,工資不低,有房有車,平時沒什麼愛好,偶爾逛古玩市場收藏陶瓷,算半個業餘玩家。之所以來這節目,主要想看看不同的風景。前一陣考古《明實錄》,裡面說正統年間,光祿寺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女真使者,席間竟被竊走580多件青花盤碗!580件青花啊,那可是景德鎮的金字招牌,我太震撼了,一邊想那些使者太大膽太無恥了,一邊又覺得熨帖,是真的欣慰,這才是景德鎮應該有的樣子,不是嗎?”

 他這一番話把人說得既喪心且傷懷。看看今天的景德鎮,抄襲模仿、沒有任何版權可言的盜竊滿天飛,還有誰在意?

 那人倒不在意,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繼續說:“在清朝,民窯負責批量訂製生產,製作流程被分解成七十二道工序,以當時的工業水平來看,機械化基本為零,七十二道工序全都依靠人力、手工完成,絕對比今天做一隻碗,一隻花瓶要複雜一百倍,可他們分工越來越細,專業化程度卻越來越高,為什麼呢?這個現象非常可怕。就為這個,我特別做了點研究,主要是一方面,當時民窯大多采用僱傭制,三窯九會行幫制度嚴苛異常,請工人上場、下地都要喝泡茶,老闆可以解僱員工,員工也可以開除老闆,但都要按照行規來,得互相尊重,去茶樓里正正經經談開始和結束。當時行會規矩也基本細化到了七十二道工序裡的每一道,就是燒完窯的土灰都不能隨便處置,勞工個數和活計都算得清清楚楚,勞資雙方都要嚴格遵守行規,要是誰違背了規矩,輕的喝茶賠禮道歉,中度罰錢,重則除名,發配到外地不能再重操舊業。就這種行情,瓷工坯工們的道德不管是本質還是外在都得到了很好的約束,於是形成了良性的體系,在高強壓的競爭當中精益求精,一門心思都撲在手藝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