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45 章 約束得了言行,約...

巨大的牛皮帳,空曠但悶熱。

皇帝坐在御座上,久久沒有挪動身體。

先前那件袍子,是他讓蘇味送到魏如約那裡去的,原本御用的東西要是損壞了,大不了收歸庫裡,再不復用就是了,哪裡節儉得需要縫補。但他今晚上看著那兩個細小的洞,沒來由地覺得可惜——或者補一補,還是能將就的。

他想起先前太后帳外,和她的不期而遇,康爾壽有句話說得很對,再見到她,總覺得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人慢慢變得更持重穩妥,但針工手藝應當沒有變化。早前她給他做過一件衣裳,右腳的靴子也是她重新修補的,還有金氏謊稱自己做的香囊,都是出自她之手。那麼多的針線活計,再麻煩她一回也不要緊吧。

他靜靜地坐著,手擱在桌面上,指尖無意識地撫觸摺扇的扇骨……餘崖岸行拱衛之職,忙前忙後多次經過御前,他看見他腰上懸掛的扇袋,那麼明晃晃的三個字,終究刺傷了他的眼。

一時思緒混亂,心裡明知道不應該這樣的。那天金氏放她出宮,他打定了主意順水推舟,心底小小的漣漪又算得了什麼,為了成全君臣之情,還是可以忍讓的。但人有時候就是那麼不可理喻,約束得了言行,約束不得內心。錯失的東西就是讓人割捨不下,越想越好,越想越惦念……他開始隱隱後悔,明明她原先是他後宮的人啊。

於是洩憤式的處置了金紈素,一切的兵荒馬亂都因她而起,讓她活著都已經是恩賜了。這次送先帝梓宮進敬陵,他其實是有些盼望見到她的,好像見一見,能短暫地解決很多問題。

不該這樣的,這種心思讓他惶恐,他明知道她是臣妻,怎麼還能念念不忘!於是狠狠自省,讀大量的書,處置大量的政務,但只要一閒下來就走神,腦子裡發空,前所未有地空洞。

要是照著他以前的手段,這女人不能留,亂我心神者該殺,所以面對她時,他會奇妙地產生一種既嚮往又憎惡的感覺。但江山經營到現在,早不是五年之前了,別人家裡的夫人,他也不能隨意招進宮來扣留誅殺,更不能授人以柄。然而餘崖岸那種得意而不自知的樣子,格外不受他待見,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像冰冷的蛇,吐著信子向上蔓延,他得不時提醒自己不能公私不分,才能壓制住處處挑刺的衝動。

實在不可理喻,他如今每常後悔,像今天,到底為什麼要送那件袍子過去?就為了種下因,等著收她親手送還的果嗎?

無可奈何地撐身站起來,帳子裡燻過了艾草,濃烈的藥味在鼻尖彌散,讓他覺得憋悶。他舉步踱出了大帳,熱烘烘的世界,即便到了深夜,也解不開這暑意。

章回上來侍奉,“奴婢陪萬歲爺四處散散?村子裡晚間寧靜得很,東邊還有條小河,繞著山腳流過。”

皇帝沒有挪步,想了想還是搖頭,“人定了,安置吧。”

一個人慢慢又走進大帳,在床上躺了下來。

碧玉做的涼簟,靠在皮肉上森冷,但可以壓制住心底躁動的火焰。他閉上眼,側過身去,什麼都不要想了,不想就能儘快入眠,明天一早還要動身。路遠迢迢,哪有時間糾纏於那點幽微的情愫。

但不思量,自難忘,進不去腦子就進夢裡。

他鮮少做夢,但今夜的夢,真實得讓人驚詫。夢裡又回到金氏侍寢那晚,他撩起帳幔,看見枕蓆間躺著的是她。這回竟沒有被藥倒,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並不說話。

他心頭悶悶地大跳起來,伸手去觸摸她的臉,她像貓兒一樣,臉頰繞著他的指尖,親暱地輕蹭。他口乾舌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朕答應你的要求,讓你做貴人。或是妃……貴妃,都行。”

她眨動眼睛,眼裡瀰漫著滔天的情火,舉起兩手搭在他頸間,慢慢地搖頭,“不要,都不要了。”

他反倒急起來,“為什麼?”

她笑得眉眼彎彎,“我要那些虛名做什麼,你就是願意給,我也不能受著。”

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該拿什麼來留住她。正覺得遺憾的時候,她在他唇上親了親,然後像一泓春水,融化在他身下……

醒來的時候,內心彷彿經歷了一場惡戰,迷茫、彷徨、羞愧,但又滿懷竊喜忍不住回味。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一個皇帝,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要去覬覦有夫之婦。他知道自己有錯,那點不堪的心思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從今天起必須收斂言行,再不要念著得不到的人了。

皇帝習慣早起,第二天雷打不動四更醒轉,起身洗漱過後,趁著太陽還未升起來,拔營收帳準備出發。

梓宮起駕前,照例要哭祭參拜,文武百官和命婦們跪在外圈,內圈是皇帝宗親及一眾宮眷。如果說最開始還有悲傷,那麼五年過去,早就不可能像當初一樣了。皇帝沉默著拈香、上供,有時視線劃過太后的臉,太后也應景兒嚎哭,但眼睛是乾澀的,遠不像上壽皇殿控訴他的不良行徑時,那樣洋洋灑灑大淚滂沱。

冗長的一場葬禮拖延了五年,已經耗盡了所有人的情緒。大家都在裝樣子,盡力應付,哭聲一個賽一個地高,但真情實感流得出眼淚來的,實在寥寥無幾。

皇帝並不勉強她們哭,面上過得去就行了。哭祭持續的時間不長,至多一炷香,然後收拾起供桌拆了蘆殿,就可以恭迎先帝梓宮動身了。

他率領一眾皇親從內圈出來,由人引領著前往自己的車駕。兩側臣僚和命婦林立,像兩排白色的牆。

越是不想看見的人,卻越是鮮明地出現在視野裡。袖籠下的拳握起來,他目不斜視如常走過,誰也別想看出他內心的波動,誰也別想以此拿捏他。

如約目送聖駕走遠,又等太后和后妃們都坐進車輦裡,方才由塗嬤嬤攙扶著登車。

早上的氣候還好,空氣裡帶著一絲涼意,一呼一吸間只覺清爽宜人。車馬行動起來,送殯的隊伍綿延了十幾裡,註定是走不快的。等太陽一升起來,那份清涼倏忽便消失不見了,炎熱又從四面八方每個角落蔓延進來,車內熱氣暾暾,像蒸籠一樣。

如約忙著趕製昨天蘇味送來的那件衣裳,車裡晃動不好下針還是其次,上用的物件首要一樁是不能弄髒,沾染上她的汗水。於是讓塗嬤嬤在邊上替她打扇子,小炕桌上擺好溼手巾,趕在手指出汗之前趕緊抹一把,然後再繼續趕工。

塗嬤嬤心裡老大的不捨,愁著眉道:“找誰說理去,這麼熱的天兒,其他命婦躺著受用呢,偏我們少夫人還要做針線。”

當然說話的時候嗓門壓得極低,只以對面的人聽得見的聲息控訴。

如約笑了笑,視線沒從花繃上移開,“都是御前得臉的紅太監,哪兒敢得罪。讓做就做吧,我這會兒也摸出門道來了,身子只要隨車晃動,針尖就扎得準地方。”

塗嬤嬤聽得直嘆氣,看她髮際濡溼了,忙拿帕子給她掖了掖。

要說她家這位少夫人,確實長得無可挑剔。別人個個頂著大紅臉,她卻不是,越出汗,皮色越白淨。再加上烏黑的眉眼櫻桃口,鬢角散落一點絨絨的碎髮,看上去有種孩子般的天真和純直。

塗嬤嬤就在邊上看著,看上整半天也不覺得厭煩。心裡只管感慨,怪道小老爺二話不說娶了她,長得好,脾氣又溫順,這樣的媳婦兒打著燈籠也難找。

隊伍日行幾十裡,半道上得歇歇腳力,預備中晌的飯食。終於到了時辰,車停下了,塗嬤嬤像點中了機簧,直蹦起來說:“我上膳房去一趟,看看今兒有什麼飲子,帶回來給少夫人解渴。”

蓮蓉和翠子走了一路,走得腳底心都磨出了水泡,隊伍一停住,如約探身出去,讓她們找個樹蔭底下坐定了歇一歇。自己蜷曲了這半天也有些累了,下車舒展一下筋骨,看看這一程的景緻。

因是官道上行走,遠山遠水到底不在跟前,只看見連綿的青山障蔽住半邊天,陰沉沉像堆疊起的烏雲。外面確實比車內涼爽些,但大日頭照著,無處可躲,只在車架的陰影裡站上一小會兒。

待要登車的時候,發現餘崖岸穿過零散的人群,朝她走來,手裡拎著個食盒,像立了什麼大功勳似的,拉著臉,得意地衝她抬了抬手。

如約不解地望著他,等他走近,看他把食盒放在車輿前的踏板上,揭開食盒讓她過目。她垂眼看,裡面臥著好大兩塊冰,正嘶嘶地從縫隙裡往外滲著涼氣。

只讓她看了一眼,立刻就蓋上了蓋子,“京裡的冰窖天天往隊伍裡運冰,只供那些貴人們使用。我趕在送進膳房之前,讓人敲了兩塊下來,你擱在車裡或吃或用,都行。”

如約遲疑著,“這樣不犯忌諱?”

餘崖岸說:“犯什麼忌諱,哪個男人不在踅摸。錦衣衛專門負責警蹕,進來頭一關就送到我手上,我不趁機敲兩塊,豈不是傻了。”

他邊說,邊把食盒往車輿裡推,發現小桌上放著針線笸籮和一件衣裳,看用色就知道是男款。

“御前的活計?”他回頭問她。

如約點了點頭,“昨兒夜裡蘇味送來的。”

餘崖岸抿著唇,沒有吱聲,半晌才道:“那就做吧,送罷又瞥了她一眼,“不過你要記著,你如今已經嫁做人婦了,一言一行都要審慎,別引出閒言來。”

如約懶得搭理他,自顧自登上車,放下了垂簾。

車外的餘崖岸悻悻摸了摸鼻子,真是個不識好歹的女人,特意給她送冰來,她連句謝謝都沒有,不像話。

他不甘心地抬手敲敲車圍,“魏如約,你又和我耍脾氣,是不是?”

車內的人沒出聲,倒引得蓮蓉和翠子上:“大人,夫人想是針線做了一路,累了。”

餘崖岸再要發作,恰好遠處有部下招呼他:“餘大人,萬歲爺召見。”

他沒法子再耽擱了,轉身急急趕往皇帝行轅。等他一走,蘇味才領著人到了如約車前,隔簾問了一句:“餘夫人在嗎?”

如約聽見他的聲氣兒,忙打起了簾子,“師父著就要下車。

蘇味忙攔住了,“這麼大的日頭,快別下邊招呼人,把一個棉被包著的物件送進了車裡。

朝這位小夫人臉上瞧瞧,她分明不明所以,蘇味伸手把被子揭了,露出底下一臺精工的青銅小冰鑑。

“裡頭已經裝滿冰塊兒啦,這冰鑑精巧,能蓄寒氣,擱在外頭的冰一炷香時候化得不見蹤影,它能存上兩個時辰。宮裡的娘娘們一人有一臺,我記著夫人的好吶,特給您也謀了一臺。您放在車裡,做針線的時候能靜下心。我算好了時辰,未正前後再給您捎兩塊冰,保您到晚上都清清涼涼的。”

如約忙道謝,“您這麼顧念我,我怎麼好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