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33 章 你殺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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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金夫人來過之後,不知給了金娘娘什麼定心丸吃,她消停下來了,不再急得團團轉,也不想著去央告皇帝和太后了。只是靜靜坐在自己的寢宮,抱著羊角,看著外面逐漸炎熱起來的春光發呆。

如約在落地罩外站班,不時地看她一眼,她湊在南窗前,半天也沒挪過身。

叢仙端著茶水糕點進來,一樣一樣擱在金娘娘面前,和聲道:“娘娘,今兒中晌沒有好好進吃的,別傷了自己的身子。奴婢讓小廚房做了您愛吃的茶食,您用上一點兒,再歇個午覺吧。”

金娘娘方才回過神來,扔了手裡的貓,嘆道:“還真是,這會兒已經餓起來了。”

總是心情再不好,也沒耽誤吃東西。吃飽喝足了,臉上也有了點笑模樣,上廊子前後轉了兩圈消消食兒,回到內寢睡午覺去了。

主子歇了,底下的人也能松泛松泛。除了門前侍立的人,餘下的可以退到茶房裡,喝點茶水,閒談閒談。

如約和叢仙她們進門的時候,正遇上鄭寶和另一個太監咬耳朵,不知說了什麼,口沫橫飛。

見她們進來,立刻就停住了,捧著杯子站起身,笑道:“姑姑們辛苦,快坐下歇歇腳。”

叢仙見他神神叨叨,譏誚道:“怎麼了?有話不能當著我們的面說?”

水妞兒嗤笑,“八成又是什麼狗不拾的歪新聞。”

鄭寶聽她們這麼說,反骨就起來了,一面給如約遞水,一面反駁,“還真不是歪新聞,是個極大極要緊的新聞。”

大夥兒都朝他看,臉上掛著質疑的神情。這宮裡,還有什麼是比皇上整治金閣老更令人震驚的?

乾珠笑著調侃,“你就是說誰的院子裡,母貓生了狗崽子,也夠不上極大極要緊。”

大家哈哈一笑,轉過身去挑揀茶點。

鄭寶有點著急,“貓兒生狗崽子有什麼稀奇,我的消息可比這個稀奇多了。”說罷壓低了嗓門,“我有個好弟兄,在東長房裡住著,就住在蘇味隔壁。那天蘇味從廊下家回話,正好被我那弟兄聽見。你們猜怎麼著?萬歲爺要冊封皇后啦!”

眾人大吃一驚,“要冊封誰?”

鄭寶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冊封誰,沒聽真周,隔著窗戶紙呢,料蘇味給人家比劃了。橫豎不是咱們娘娘,金家都鬧成這樣了,除非萬歲爺有意赦免金閣老,抬舉金閣老當國丈。否則這等好事兒,落不到咱們娘娘頭上。”

如約端著茶盤,暗暗嘆了口氣。

早前在針工局的時候,知道金娘娘是貴妃,將來有做皇后的可能,她才想盡辦法進永壽宮來的。沒曾想運勢不太好,皇帝早就存著扳倒金閣老的心,金娘娘當皇后的願景勢必落空,往後也許要見皇帝一面都難了。

也是,金娘娘的性子和為人,確實不適合統領六宮。但這個時候忽然要冊封皇后,是皇帝明著向朝野內外宣佈,要打散那些舊臣的聯營了。

大家開始猜測皇后的人選,看著誰都有可能,誰又都沒有可能。

“沒準兒要從官員家眷中重新採選,或是有人舉薦,說哪家的女兒溫順嫻靜、知書達理,這麼一提溜,說上來就上來了。”

每個宮室都是一個緊密的團體,宮人和主子的關係,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家當然希望金娘娘能重新輝煌起來,想當初他們永壽宮的人,走出去多氣派,誰見了不給三分面子。如今混得一日不如一日,金娘娘要倒臺,他們這些宮人也跟著倒黴。要是宮裡有了皇后,名正言順壓金娘娘一頭,就憑金娘娘那脾氣,不和皇后打起來才怪。

這麼一想,冷汗直冒,回頭別散了攤子,他們這些人又得重頭開始做孫子。可瞧著金家這態勢,金娘娘想起復是不大可能了,除非外面打瓦剌的大將軍是金家人,且取得了空前的大勝利。金娘娘換個靠山,興許還能湊合湊合。

大夥兒托腮的托腮,靠牆的靠牆,灶火說:“冊封皇后,大赦天下嗎?要能赦,金閣老沒準兒能活命。”

鄭寶說:“冊封皇后大赦什麼天下,等皇后生了太子再說吧。到那個時候,不知道金閣老還在不在,怕是想赦也來不及了。”

於是大家一致商定,這件事還是別在金娘娘跟前透露。早知道早生氣,晚點知道,還能過兩天太平日子。

眼看著要到端午節了,大家的興致又轉移到了過節上。水妞兒問在座的大宮女:“你們上司禮監記名沒有?今年見不見家裡人?”

叢仙說:“見啊,一年到頭盡是當差,也念著家裡人呢。聽說我哥哥今年剛得了個兒子,我娘盼了多年的大孫子,終於有著落了。”

水妞兒又問如約,“你呢?應選兩年多了,想不想家裡人?”

如約淡然笑了笑,“我沒在家裡長大,家裡人也未必想見我。今年就算了,或者等明年,再看機緣吧。”

她這麼一說,大家都為她惋惜。這麼好的姑娘,竟是不得家裡喜愛的,換了別家,不知多待見這樣的女兒呢。

但人家的傷心事,必定不願意多說,乾珠打岔道:“沒什麼,我今年也不見,橫豎在宮裡,能出什麼岔子。家裡頭一畝二分地,爹孃身子都健健朗朗的,也沒什麼大事兒。見了反倒難過好幾天,愈發惦記著想出去,還不如踏踏實實待著,掰著指頭數日子得了。”

如約隨口應了聲,“我也這麼想來著。”

五月轉眼就到,端午過節要應景兒,五月初一起,宮人們就換了五毒艾虎補子。各宮也籌備起來,大殿兩旁擺上了菖蒲和艾盆,正門上掛了仙女執劍降毒的吊屏。宮女們閒著,拿五色絲編織裝蛋的網兜,一根粗線栓在交椅扶手的兩端,絲線交叉起,就能織出天羅地網。到了正日子,小廚房算著人頭給他們預備粽子和雞鴨蛋,把蛋裝進網兜裡,懸在腰上。太監們有時候也自我調侃,笑著說這回齊全了。這是傷心話,沒人知道該怎麼接,就是一笑而過吧,都不要放在心上。

晌午的吃食,也有一定講究,要飲硃砂雄黃酒,吃加了蒜的過水麵。太監們吃得很歡快,宮女們卻不大願意嘗試。到底要在主子跟前伺候,回頭一張嘴,一股難聞的氣味,非被金娘娘轟出來不可。

反正大家聚在一起吃飯,過節的日子,因為人多,也不覺得孤寂。

這裡正在說笑,外面有個小太監跑到門上,探頭探腦問:“魏姑姑在不在?”

如約回頭應了聲,“有事兒?”

小太監說:“姑姑先擱擱筷子,春禧殿西角門上,有人等著見姑姑呢,姑姑快去吧。”

如約心下納罕,“有人等著見我?誰呀?”

小太監搖頭,“這我可說不上來,姑姑見了就知道了。”

沒法子,她只得放下碗箸,預備出去見人。乾珠說願意陪著一塊兒去,被她婉拒了,自己畢竟和她們不一樣,吃不準來的是什麼人,也許是楊穩也不一定。

他回誥敕房有陣子了,期間託人帶了句話,說英華殿的事兒交了新掌事,姑娘為娘娘祈福的符文還在供桌上壓著,請姑娘別忘了取。她就知道他在誥敕房暫且安全,餘崖岸沒有刻意為難他。

大約今天得了機會,上北邊辦事,正好路過,可以見上一面報個平安。

思及此,加快了步子趕往西角門。可是將要走近時,打量門上的背影陌生得很,腳下不由放緩了,一時不敢接近。

終於那人回過身來,她才看清楚,是魏如約的父親魏庭和。

明明對女兒沒什麼感情的人,這時候也堆出了一臉的笑,招手道:“如約,好孩子,快怕你吃慣了南地的粽子,吃不慣北京的口味。這鹹粽子是跟金陵廚子學的,讓你嚐嚐味兒正不正。”

如約隱約有了不祥的預感,明明她沒上司禮監申領進宮的牌子,他是怎麼進來的?

慢慢走過去,她遲遲叫了聲爹,“是誰領您進宮的?”

起先有宮牆遮擋,她看不見門外的情形,後來邁出門檻,發現邊上站著個面目冷戾的人。一身錦衣,掩蓋不住眼裡的狠辣算計,不等魏庭和應答,自己接了話,“今兒是端午,女官可以會親。我怕姑娘不知道這個規定,特替姑娘辦妥了,帶令尊進來和你見上一面。”

如約白了臉,她何嘗不明白,這是餘崖岸在給她下馬威,提醒她別忘了自己是冒名頂替進的宮。如約的這個爹,對自己的女兒全無半分了解,連換了人都沒有察覺。反倒是餘崖岸門兒清,藉著魏庭和來敲打她。

不能在魏家人面前露餡兒,她只得向餘崖岸致謝,“勞煩餘大人了,公務這麼忙,還抽出空閒替我安排。”

魏庭和是生意人,自有他的現實和市儈。錦衣衛的指揮使,那是想破了腦子也想不來的大人物,居然和他的女兒有交情,這是何等的造化!只要抓住這個機會,不指著兩下里能更進一步,總是仗著錦衣衛的牌頭,也好在四九城風光做生意。

於是自發地熱絡,怪女兒太見外,“餘大人有心,你沒想到的事人家想到了,是該好好謝謝人家。”邊說邊朝那人物拱手,“我們升斗小民,不知該怎麼感激大人,回頭在家裡置辦個席面,請大人賞光,就當我們代如約酬謝大人了。”

餘崖岸饒有興致地瞥了她一眼,“魏先生客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正好去瞧瞧姑娘的孃家。”

這句“孃家”讓如約心頭作跳,魏庭和意外之餘受寵若驚,連連說好,“那我這就差人安排下去。”然後顧不上和女兒多說一句話,急匆匆往西華門上去了。

這小角門上,一時只餘他們兩個人,連守門的太監也不知什麼時候被支開了。

餘崖岸邁近兩步,低頭問她:“姑娘在宮裡好不好?我聽說金娘娘昏招頻出,把你送上了侍寢的床榻,有這回事吧?”

她面色尷尬,避讓開他的目光道:“大人的消息,定是最準確的消息,還有必要問我嗎?”

他說不一樣,“我希望姑娘能親口告訴我,這麼著才顯得親近。”

如約抬起眼,不解道:“餘大人既然知道我的底細,為什麼還願意和我糾纏?”

這個問題問得好,也曾讓他困擾過。不過他梳理得很快,給了她一個不容置疑的回答,“你要是個尋常的宮人,餘某可能只拿你做消遣。但你不是,那麼餘某反倒非你不可了。”

她果然啞口無言,覺得這人是個狠毒至極的瘋子。這麼做,折辱的並不只是她,還有她那些死在他刀下的至親們。

她雖恨極了他,但大仇得報前還得繼續隱忍,只得強壓下噁心問他:“那麼大人今天帶魏家人來,又是什麼用意?”

餘崖岸回頭看了看西華門方向,那個魏庭和一去不復返,分明就是有意避開了。他得意地微微挑了下唇角,“也沒什麼,怕姑娘想家罷了。今兒見過一回,姑娘往後就是實實在在的魏家人,沒人再會對此起疑,你只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