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25.第25章 又香又肥的好餌料。

金娘娘嚇了一跳,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聽見他的嗓門就有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彷彿他隨時會發怒,已經不待見她到極點了。

她雖害怕, 但還是極力擠出了笑容, “明兒是浴佛節,今晚萬歲爺不是要陪太妃誦經嗎, 臣妾特來侍奉萬歲爺。”

皇帝聞言卻哂笑, “朕侍奉太妃誦經,你來侍奉朕。恪嬪,這話說出來, 你不覺得可笑麼?”

金娘娘傻了眼, 發現自己果真又說錯話了,一時惶恐不已, 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股委屈勁兒湧上了鼻腔, 她忍不住眼眶子發酸,幾乎要哭出來。以前他不是這樣咄咄逼人的, 不管她使性子也好,撒嬌也好, 他都只是一笑而過,從來不和她認真計較。可現在不一樣了, 饒是再遲鈍,金娘娘也察覺出了不對勁。反正就是她說一句錯一句, 萬歲爺像存心找茬似的,橫挑鼻子豎挑眼。

她知道了, 巨大的、失敗的預感充斥了她的腦子,看來她爹這回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否則他不會遷怒,或者說是再也沒了容忍她的必要……當權者, 果然都善於過河拆橋。

但金娘娘有時候又不信邪,她覷覷他的臉,念頭不知怎麼悄然發生了轉變。也許他只是一時不痛快,她爹辦事確實欠思量,萬歲爺不高興是應當的。但短暫的氣惱過後,是不是還會回到從前?也許過兩天,一切又會好起來的。

於是快要湧出眼眶的淚水,瞬間揮發殆盡。她小心翼翼蹭過去,拽了拽皇帝的衣袖,“臣妾想見您,又怕您公務太忙,不敢打攪。今兒好容易等到主子齋戒禮佛,趕忙上這兒來陪您,您不給笑模樣就算了,還衝臣妾擺臉子,臣妾來錯了嗎?”

她做小伏低,皇帝雖不耐煩應付,但也不能太下她的面子,只道:“英華殿禮佛要清淨,且到三更天才結束,你又不愛這個,還是讓他們送你回去吧。”

如約暗暗擔心,唯恐金娘娘被皇帝說動,果然回去了。還好,這回她的意志很堅定,斷然說不,“萬歲爺禮佛,臣妾就在一旁跪著,哪裡不清淨嘛。您跟前不要人端茶遞水嗎,我在宮裡閒著也是閒著,在佛祖跟前儘儘心,添添香燭也是好的。”

但她的心思,皇帝哪能不知道,無非是擔心父親失勢,想盡辦法要來討恩典罷了。

其實她應當明白的,他這樣的人,絕不會容許朝堂上有權臣存在。現在的內閣糟爛透了,從內到外大清洗,不過是早晚的事。如果她能安於現狀,就算金瑤袀罷免了首輔之職,念在她跟了他一場,這宮裡照舊留有她的一席之地。但金紈素這人,他實在太瞭解了,生來富貴,掌上明珠般捧著,養出了說風就是雨,半點沒成算的性格。

倚仗孃家本無可厚非,但過於倚仗,以至於平時驕橫,進宮五年沒有結交一個知心的人,這是大忌。她平時看著風光,實則單打獨鬥,就像宮牆頂上開出的花,沒有遮蔽、沒有扶植,只要風大一些,就攔腰折斷了。

皇帝自是沒有憐憫之心的,她說的這些不能成為她留下的理由。他轉開身,冷冷道:“朕再說一遍,回你的永壽宮去,明天該你出席的時候,你再來不遲。”

他實在是一點舊情也不講,金娘娘的心都涼了。臉色因天色陰沉更顯得晦暗,連唇上的口脂也彷彿忽然褪去了顏色,嘴唇無措地翕動著,喃喃囁嚅:“萬歲爺……萬歲爺……”

如約心裡著急,同情金娘娘的狼狽,更擔心和楊穩的計劃被打亂。逼急了,不得不開口替金娘娘爭取,“萬歲爺,我們娘娘是真心實意來禮佛的。這兩天一直在英華殿幫忙,昨兒還因勞累暈厥了,宜安太妃是親眼見到的。萬歲爺大量,菩薩慈悲,就算外面廟宇,也大開方便之門,從不將人拒之門外,還請萬歲爺放恩典,容我們娘娘沾染些福澤。娘娘這陣子身上總是不適,能侍奉在佛前,有佛祖保佑,也許慢慢就好起來了。”

金娘娘頓覺安慰,搭在她小臂上的手暗暗緊了緊,示意她說得好。

話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也算是盡了力,萬歲爺要是再不容情,那也是沒辦法,只好算了。

也不知到底是這番話有理有據,說動了皇帝,還是說話的人在皇帝面前有分量,總之皇帝改變了心意,面色雖依舊不善,但言辭卻鬆動了,“也罷,既然有這份心,那就留下吧。”

金娘娘大喜過望,忙向皇帝納福,“謝萬歲爺。”

皇帝沒有多言,由殿裡侍奉香火的太監引領著,上大佛前進香叩拜去了。

金娘娘舒了口氣,臉上留下笑意的殘骸,看上去尷尬又慘淡。退進梢間裡,人也沒了精氣神,垂著頭道:“皇上不待見我了,他眼神裡有厭惡,我看見了。”

其實喜不喜歡,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金娘娘覺得自己成了昨日黃花,被丟棄在了一旁,往日的榮光,也許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但好在她作過一個正確的決定,就是把魏如約調到了身邊。偏頭瞧她一眼,這丫頭如今是香餑餑,在餘崖岸跟前有面子,在皇上面前也得臉。至於究竟是為什麼呢,也許就因為長得漂亮,得到了諸多便利吧!

金娘娘暗暗腹誹,其實看久了,這張臉無非也就那樣。不過是人有些小手藝、有些小才情,加上辦事踏實、態度謙遜、人緣很好……

唉,全加在一塊兒,男人要是還看不上,準是瞎了眼。

所以她確實是塊又香又肥的好餌料,金娘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姑娘,要不咱們拜把子吧。”

如約嚇了一跳,“娘娘,您哪兒不舒服嗎?”

赤裸裸的拉攏著實太不遮掩了,難怪她像見鬼似的看著她。

金娘娘回過神來,難堪地摸了摸額角,“嘖……我還真有些不舒服……泛酸水,頭暈。說真的,咱們人是留下了,但萬歲爺不願意看見我。我戳在他眼窩子裡,別又惹他不痛快,回頭當著菩薩訓誡我,我在菩薩跟前也沒面子。我想了想,要不還是你替我吧,候在他身邊,他念完一頁,你就給他翻一頁。再不時問問他渴不渴,戌時之後給他預備茶點。”

如約聽她指派,覺得喘不過氣來,“娘娘往年就是這樣陪萬歲爺禮佛的嗎?”

金娘娘說可不是,“不過常是沒到戌時,就被他轟回永壽宮了。”

這算是解釋了皇帝剛才那句“清淨”,背後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深意。

如約笑了笑,彎腰替金娘娘抻抻剛才擦拭過的裙裾,好言道:“奴婢是下人,沒法子像娘娘一樣在萬歲爺跟前侍奉,這不合規矩。不過奴婢可以在禪房外伺候茶水,娘娘身上不好儘可歇著,奴婢是娘娘的人,替娘娘侍奉,就算娘娘盡過心了。”

金娘娘點頭,“打現在起,我就在梢間讀經書,不出去了,一切都交給你。”

如約心裡明白金娘娘在打什麼算盤,侍奉皇帝誦經禮佛是明面上的意思,背後的深意,恐怕更是希望她能侍奉枕蓆。

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拒絕的。她裝作不知情,大包大攬地應承下來,“娘娘放心,奴婢一定謹慎當差,不給娘娘惹禍。”

把金娘娘安頓好,她從梢間退出來,經過西次間時,目光在角落裡擺放的佛龕上停留了片刻——

這時楊穩應當就藏身其中吧!他們都是螻蟻一樣的人,沒有高明的手段攪動風雲,只有這種簡單直接,以命相搏的笨辦法。但願運氣好,能了卻心願,小人物有時候也能辦大事,早前高祖和晉陽王爭搶帝位,晉陽王那樣戰功赫赫的大將軍王,還不是被廚子刺殺,死在的小廳堂裡。只要運氣夠好,他們也可以的。

緊緊扣住手上的茶盤,她沉住氣,走到了東次間門外。

天將要暗了,佛堂裡點起了通臂巨燭,照得內外一片輝煌。皇帝就站在那片輝煌裡,低頭翻看案上的佛經,指尖輕輕翻過一頁,真真養尊處優的手,骨肉均勻,白淨如玉。誰能想到這樣的一雙手,曾經沾染過那麼多鮮血和人命。

如約輕吸了口氣,低聲對門前的章回道:“師父,娘娘預備了雪梨菱角湯,讓奴婢給萬歲爺送來。”

章回伸手接過來,自然不會立時送到皇帝面前,擱在一旁拿銀針試了又試,方才向皇帝回稟。

皇帝不領情,抬指一擺,東西給撤了下去。不過視線卻停在她臉上,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玩味,偏頭道:“章總管曾說你膽子大,朕早前不信,剛才聽你說了那番話,才覺得你確實是個不知進退的愣頭青。”

這可不是讚美,如約忙躬了躬腰,“奴婢見過娘娘的辛苦,也明白娘娘的心。娘娘只是想討萬歲爺一個好兒,請萬歲爺明鑑。”

“那眼下人呢?”皇帝道,“找地方躲清淨去了,把活兒交給你,讓你在御前聽令?”

如約有點答不上來了,暗想帝王心果然不可測。明明一再想遣退金娘娘,結果發現人不在跟前,又開始挑眼,百般地不稱意。

但是這會兒讓金娘娘過來侍奉,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她得想法子搪塞過去,便道:“娘娘在梢間歇著,這兩日勞累,身上不大好,今兒趕著來英華殿,也是強撐了病體。”

皇帝譏嘲地調開了視線,“不是身上不好,是心裡不舒坦。你們侍奉左右的人,也要尋機會勸解著點兒,讓她心胸開闊些。不問人間事,才是人間無事人。她的根在紫禁城,外面那些閒事少管,別給自己添不自在。”

所以帝王之愛就是這樣吧,即便是親近過的人,到了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說撂下也就撂下了。

如約俯身說是,“奴婢記下了,一定轉達娘娘。”

皇帝垂下手,指尖一勾,把經書合了起來。

外面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趁著入夜前還有一點微光,他負手踱出了次間。經過她面前,淡淡扔了句:“跟著來。”

如約茫然看了章回一眼,見章回朝她使眼色,忙快步跟了上去。

英華殿前的院子裡種了幾棵菩提樹,因年頭長了,長得枝繁葉茂,站在底下,頗有不見天日之感。

皇帝繞著樹,緩緩轉了一圈,邊走邊道:“朕小時候喜歡來這裡,還愛爬上樹。但這棵樹太高了,上去就下不來,要是敢跳,沒人在底下接著,會摔斷骨頭,弄丟小命。”頓了頓問,“你見過這棵樹結的籽嗎?”

如約說沒有,“奴婢進宮不多久,這回是跟著娘娘,才得機會上這兒來。”

皇帝仰著頭,目光落在婆娑的枝葉上。廊下的燈光勾勒出他的輪廓,眉眼深濃,鼻樑挺直,就連側影都無懈可擊。

他說起這棵樹的來歷,淡薄的嗓音像個替閨中女孩兒授課的西席,循循善誘,不見稜角,“相傳這樹是高祖明章皇后親手栽種的,結出的菩提子上有五根金線,稱作多寶珠。”邊說邊指給她看,“看葉子底下……果實不在花蒂,而藏於葉片背面。悄悄結出一串,一柄掛十珠,顆顆瑩亮飽滿,歷代的宮人和官員,都以得之為榮。”

如約順著他的指引,也跟著仰頭張望,可惜什麼都沒看見,“菩提樹六月開花,深秋葉子掉落後才出果子。奴婢以前也有過兩串菩提子,不過都是尋常珠子,沒見過長金線的。”

然後皇帝揚了楊袖,把手裡正盤弄的手串扔了過去。

如約沒提防,手忙腳亂接住了。託在掌心看,沾染著皇帝體溫的菩提子,珠身光滑泛出脆潤的光。湊近了仔細端詳兩眼,才從分瓣的相接處看見了細微的絲縷,恍然道:“果真和南方產的不一樣,個頭小一些,色澤也更金黃。”

再雙手承託著,把念珠遞還回去,皇帝卻沒有接。

她不明所以,又轉頭瞧章回。章回掖著兩手,眼觀鼻鼻觀心,“御用的東西,是不叫底下人隨便觸碰的。萬歲爺賞了姑娘,姑娘趕緊謝恩吧。”

原來是弄髒了,便棄之如敝履了。但這御用物件之於宮人,應當是天大的恩惠,不容她說不要。於是忙依著章回的話,很虔誠地向皇帝行了個禮。

皇帝對她的拜謝不屑一顧,散淡地轉開身,抬手觸了觸懸掛在葉片後的小小豆莢。

這莢子剛生不久,裡面的菩提還沒成型,摸上去空空的。皇帝的指尖細捻,用最閒散的語調,說出了最令人驚惶的話。

“宮人雖受制於人,卻要懂得審時度勢。大鄴朝自開國起,後宮就不得干政,宮人和外朝官員勾連更是大忌,稍有不慎,就會落個砍頭杖斃的下場。朕聽說,你前幾日去了錦衣衛衙門,打探錦衣衛傳喚金閣老的內情,有這回事嗎?”

如約心頭忐忑,當時半路遇見了康爾壽,她還曾問過康爾壽,是否會犯了皇上的忌諱,康爾壽明明說不礙的啊。

這會兒皇帝責問起來,她不能把御前掌事搬出來替自己開脫,只好提袍跪下,雙手按在冰冷的青磚上,惕惕然道:“奴婢惶恐,奴婢確實曾奉娘娘之命,去過錦衣衛衙門。”

皇帝蹙著眉,垂眼打量了她一眼,“朕發現你是個不怕死的,幾次三番遊走在生死邊緣,不在乎能不能見著第二天的太陽。”

如約沒有辯解,深深泥首,“求萬歲爺開恩。”

所以不單不怕死,脾氣還很執拗,不懂得推卸責任。皇帝沉默了片刻,足尖從她面前移開了,“好在你運氣頗佳,回回撞在朕不能殺戮的當口,今天又是這樣……起來吧。”

青磚先前被澆淋得溼透了,雨水滲過布料,冰涼地貼在膝頭上。她站起身,顧不上牽扯裙襬,只是向那身影長揖,“謝萬歲爺恩典,奴婢往後必定謹記教訓,再也不敢犯蠢了。”

皇帝沒再理會她,見宜安太妃從宮門上進來,快走幾步過去接應了,和煦道:“等您好半天,早知道,該上壽康宮接您才對。”

宜安太妃笑著拍了拍他的手,“你政務忙,大可不必來陪我,明早過來就是了……”

如約退讓到一旁,垂首看袍角裙裾從面前經過,直到那行人邁進正殿,方才長出了一口氣。

菩提子墜在袖袋裡,沉甸甸地。先賞賜再訓話,這皇帝心思複雜,實在讓人勘不破。

所幸有驚無險,又闖過了一關。她也不求別的,只要能延捱到三更天,這輩子的驚險與憋屈,也就到頭了。

英華殿裡,兩個和尚敲起了引磬。嫋嫋餘音伴著徐徐降落的暮色,填滿了整間寬大的宮室,喁喁的誦經聲,在空曠的院落上方無限迴盪。如約站在三交六椀菱花門前,看殿裡的皇帝陪著太妃太嬪們拈香叩拜,膝上浸溼的那一塊,在夜風裡漸次縮小、變幹,消失得無影無蹤。

梢間裡的金娘娘挨在槅扇窗前眺望,心裡五味雜陳,喃喃道:“今晚讓她在御前伺候,萬歲爺只要不把她趕出來……那就好。”

叢仙自打繪雲壞了事,也變得老實本分起來,一根筋地說:“明兒是浴佛節,萬歲爺正齋戒呢。”

金娘娘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又沒叫他們立時幹什麼,還能破了齋戒?反正先熟絡起來,比把生臉的女人剝光了,直接送上龍床強些。”

叢仙也說不上來主子這計劃靠不靠譜,只是些微提了提自己的見解,“要是她承了寵,眼裡沒您了怎麼辦?”

金娘娘嗤笑一聲,“她可是我宮裡的人,萬歲爺想抬舉她,先得問問我的意思。哪天我要是不痛快了,把她賞了人,萬歲爺也只能幹看著。”

總之這煌煌的紫禁城裡,步步都有算計。金娘娘的神通雖不多,但實用。當看見皇帝賞了如約一個菩提手串,她就知道自己這回十拿九穩了。

時間慢慢流淌,夜終於深了。平常金娘娘不等人定就找床,因為這深宮裡的夜晚,實在寂靜而寂寞。

今天不一樣,快交亥時了,英華殿裡仍是燈火通明。如約趁著太妃們和皇帝中途歇息,往殿裡送了一回香飲,出來的時候,手裡的托盤被章回接了過去。

章回隨手交給了邊上的小太監,和顏悅色道:“姑娘何必忙這個,差事被你搶去了,讓底下的猴兒崽子們幹什麼?莫如歇著吧,找個地方坐坐,等誦經散場後,姑娘再領人給萬歲爺送熱水來。”

所謂的送熱水,在宮裡有另一層意思,但凡嬪妃進幸,完事後都得送熱水。這些太監的嘴壞得很,雖一個字沒提及,但處處都是調侃打趣。

如約也不惱,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我要是越俎代庖,師父又要笑話我搶差事了。”

章回高深地瞟了她一眼,“有些差事,還真搶不了。姑娘的好福氣在後頭吶。”

如約心平氣和地笑了笑,偏頭朝殿裡的更漏望去。

滴答滴答……

再有一個時辰,就是三更天了。, ,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