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19.第19章

眾人譁然, 祭神出師不利,難道金貴嬪的榮寵要到頭了?




所有人的眼風都帶著幾分笑意,紛紛朝她望過來。金娘娘呆愣當場, 不知所措, 還是如約忙從火堆裡把東西扒拉出來,冒著被燙傷的風險拍乾淨布袋上的火星子, 重新呈放到了神案上。




但這個變故, 讓金娘娘渾身都不舒坦, 她呆呆看著弓套上燒出的破洞,越想心裡越難受。




御前的太監善於周全,趕緊給金娘娘解圍,康爾壽說:“這是好兆頭來著。您瞧袋子都給燎了, 娘娘往後必是熱火朝天, 興旺著呢。”




大夥兒都聽得出來,這不就是給她找臉下臺嗎。金娘娘從貴妃降成貴嬪,已經走上下坡路了。要不是還有她老子撐著, 像她這樣的脾氣秉性, 一刻在這紫禁城都待不下去。




娘娘們美目流轉, 視線往來間,已經把要說的話拿眼睛說完了。




闔宮那麼多嬪妃,就一個爺們兒, 大家既有爭搶,那麼註定誰也不是誰的朋友。當然, 其他十一宮面上都過得去, 見了面也熱熱鬧鬧寒暄,看不出有哪兒不對付。唯獨這永壽宮金娘娘,眼睛生在頭頂上, 誰也瞧不上,彷彿她進宮,註定就是來做萬人之上的皇后的。




到底皇上慧眼識人,念及她父親的功勳,賞了個貴妃的銜兒,但貴妃和皇后可差著好大一截子呢。金娘娘不懂藏拙,也不懂禮賢下士爭取賢名兒,她就只有一個想頭,衝著皇上,只求皇上眼裡有她。




皇上的寵愛怎麼說呢……牌子翻得很少,至今也沒讓誰有機會生皇子。早前有個選侍懷過身孕,到了五六個月的時候,莫名病死了,大家都說她福薄,承受不住隆恩,反正至今別說皇子了,連位公主都沒有。




缺了孩子的羈絆,皇上眼中的後宮,就是一塊塊名牌。有時候讓人忍不住懷疑,萬歲爺看牌子,是不是比看她們眼熟?牌子和人能對得上號,也算萬歲爺記性好。




但金娘娘自命不凡,她覺得自己在萬歲爺跟前享受獨一份的榮寵,她比誰都強。豈料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時打死了人,萬歲爺也沒慣著她,還不是降成了嬪,被淑妃壓在了屁股底下。




金娘娘驕矜,康爾壽的話沒能寬她的懷,她叫了聲“萬歲爺”,扭身抹起了眼淚。




皇帝神情疏淡,見她哭,非但沒有安慰她,反倒蹙起了眉。




章回一見,忙上前勸解:“娘娘,這兒可不是尋常地方,是用以祈福的法殿。娘娘不管有什麼委屈,不能在神明面前掉淚,這麼著犯忌諱,娘娘可要仔細。”




金娘娘一聽,忙把眼淚憋了回去,悻悻道:“我多早晚哭了,不過被香火迷了眼睛而已。”




大夥兒也不去細探究,誰還不知道她的那點小心思!祭祀過後,眾人聚在大殿前的露臺上有說有笑,等著御前的人分食上巳節的花餅。




金娘娘是個挑剔的人,她不愛吃這種餅子,隨手賞給了繪雲和如約。




如約跟著跑了半天,著實也餓了,一手捏著酥餅,一手在底下託著,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這種味道,讓她想起往年上巳節,父親帶回的東宮賞賜。一樣的手藝,一樣的香氣,明明甜絲絲的吃口,為什麼卻從裡頭品砸出了苦澀的滋味?嚥下去的時候喉頭哽了哽,打心底裡翻起酸楚來,衝得人想哭。




但這地方,敢哭就得掉腦袋,心裡的那點事也不能再回頭琢磨了,忙調轉視線,瞧瞧遠處吧!




這太液池上風光是真好,承光殿往西有一條玉河橋,連著欞星門,直通西安門大街。小時候她跟著族裡的孩子,正月十五上那兒買兔兒爺,好愉快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高興。




視線調轉過來,再瞅瞅這承光殿,先前好像看見,門頭的匾額上還雕著神仙呢……




然而就是那麼一打量,詫然發現皇帝正看著她,心頭頓時一蹦,忙做小伏低地呵了呵腰。




皇帝眼中呢,這宮女吃餅的樣子很稀奇,先是喜滋滋咬一口,後來就噎住了。也不知是餅子太乾咽不下去,還是味道不好,齁著她了,總之一咀一嚼,彷彿品出了世間百味。




其實紫禁城中的每個人,臉上都戴著面具,包括這些最尋常的宮人。幾回見著她,她都是一副恭順謹慎的樣子,大概只有咬餅子的一瞬間,才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泛。




皇帝的探究也只是一小會兒,復又轉身走開了。承光殿裡稍作停留,還是要回瓊華島。今年上巳節要辦曲水宴,紮在人堆裡讓他煩悶,但幕天席地坐在溝渠旁宴飲,可以讓他憶起幼時的點滴。




餅子吃完了,嬪妃們收拾妥當,清理乾淨衣裳,又補了補臉上的粉。慶幸回去的時候有小轎坐,一頂頂都停在承光門外呢,再不用靠兩隻腳硬走了。




如約得先行一步,去轎子內外查看,防著金娘娘坐得不舒坦。




可剛邁出宮門,迎面遇上了餘崖岸,他在琉璃門前站著,板著臉問:“姑娘傷著了嗎?”




原來正殿裡發生的事他都知道,到底是錦衣衛。如約欠身行了個禮,“多謝餘大人關心,奴婢好好的。”




嘴上說好好的,實際卻是並不好。餘崖岸偏頭打量,視線落在她被燎出細洞的衣袖上。




“上回餘某受傷,是姑娘幫著換藥,這回姑娘不便,餘某好歹也得關懷關懷。”




如約不需要他的關懷,要不是有諸多顧忌,甚至想先從他身上下手。無奈錦衣衛作風蠻橫,也不和你多囉嗦,還沒等她推辭,手就被他強行拽了過去。




掌心有兩個綠豆大的水泡,邊緣發紅,傷得雖不嚴重,疼應該是真疼。




餘崖岸抬了抬眼,他在表示關心,但那眼神卻像審犯人,要上重刑似的,寒聲道:“姑娘沒說真話。”




如約強壓下惶恐,試圖抽回自己的手,“餘大人,人多眼雜,千萬別讓人誤會。”




餘崖岸一哼,“怕了?要是果真有人說閒話,餘某就向皇上討了姑娘,讓你跟我回家。”




這是莫大的冒犯,不說他們之間有血海深仇,就算是尋常交情的兩個人,也斷乎談不到這上頭去。




如約頓時拉下了臉,抽回手道:“大人,我雖是伺候人的奴婢,但我不供人調侃取笑。餘大人要是不尊重,就恕奴婢失禮了。”




她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讓餘崖岸覺得可笑。他見過太多的女人,不管是宮人奴婢、青樓花魁,還是官家小姐,只要他想,沒有一個不上趕著巴結。如今這針工局出來的小宮人,不急於脫離苦海,一腦門子死腦筋,讓他詫異之餘又多了幾分探究,“得罪了我,你魏家滿門都要遭殃,你不知道嗎?”




這話點在七寸上,不是因為她顧忌魏家人的性命,是擔心他會順著魏家這條線順藤摸瓜,牽扯出背後的事來。




餘崖岸見她彷徨,半帶輕蔑地哂笑了下。錦衣衛臭名昭著,通過這個身份走捷徑,早讓他習以為常了。小小的宮人,畢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他從她眼中看見了敬畏和忌憚,引得他產生了幾分得意。




收回去的手,終於還是老老實實攤回了他掌心上。他的蹀躞帶上掛著藥囊,每個錦衣衛都隨身攜帶傷藥,雖說治療燙傷未必對症,但減輕些疼痛還是可以的。




小藥瓶上的蓋子,被他用拇指撇去了,藥粉沒頭沒腦地往她手心上一頓撒。餘指揮用起價值千金的金瘡藥來,真是毫不吝嗇。




如約耐著性子等他表達完了體恤,退後一步朝他躬了躬身子,“多謝餘大人了。奴婢是宮內人,不敢領受餘大人垂愛。餘大人善性,但落於外人眼裡,奴婢就是犯了宮規,主子計較起來要受重罰的。”




確實,照著慣例來說,宮裡的一草一苗都屬於皇帝。這些伺候人的宮女,是未記名的侍御,皇帝可以不動心思,但官員不能覬覦,這是立朝兩百年來的規矩。




餘崖岸的唇角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姑娘多心了,餘某隻想向姑娘表示感激罷了。”




如約暗想最好是她多心,否則招惹了他,必定會引出大亂子,行事就要難上百倍千倍了。




承光門內傳來說笑聲,是皇帝攜嬪妃們出來了。如約忙退到小轎旁,畢恭畢敬垂下眼,等著金娘娘上轎。




餘崖岸則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迎接皇帝出宮門,侍奉他登上御輦。御輦精美華貴,用的是三十六人抬,清一色身量的錦衣衛抬起雕花杆,穩穩上了肩。餘崖岸翻身上馬,在前引路,隊伍綿延了十來丈遠,前頭的進了廣寒殿,末尾的小轎還在半路上。




金娘娘撩起了轎窗上的垂簾,探出半張臉來調侃如約,“你和餘指揮,果然有些首尾。”




如約說沒有,“娘娘要是不信,往後隨駕出宮,奴婢就不跟著了。”




金娘娘正要說話,另一邊的繪雲陰陽怪氣接了口,“娘娘最擅做好事兒,要是魏姑娘真有那心思,娘娘成全了她,也算賣了餘指揮一個人情。”




如約聽了也不惱,輕聲細語道:“繪雲姑姑再有兩年就出宮了,娘娘該先想著她才是。要是能指個好人家,將來封誥做夫人,在外頭給娘娘支應著,照舊是娘娘膀臂。”




這下子繪雲不說話了,惹得金娘娘一陣暗笑。在她眼裡,這些宮女和貓狗一樣,年歲大了,到了春天要鬧春,一個個都盤算起嫁人來。




小轎悠悠地,蕩回了瓊華島上。其實太后不在反倒舒心,不用見天看她拉長的臉子,嚇得大家連氣兒都不敢喘。




曲水宴就快開始了,眾人都在流杯渠周圍踏青遊玩,淑妃和閻貴嬪纏著皇帝說話,金娘娘從皇帝臉上窺出了不耐煩,懷帶著同情的意味,對身邊的人說:“萬歲爺不待見她們,瞧瞧,眉毛都耷拉下來了,她們倆看不出來。”




金娘娘這些年來,就是用這種心胸保持戰無不勝的。她覺得皇帝不願意應付她們,但願意和自己說說話,於是等她們都走了,自己上前款款褔了福身,“萬歲爺解了臣妾的禁足令,臣妾還沒當面謝恩呢。原說是來侍奉太后的,可惜太后不在,我又錯失了孝敬的機會。”




如約暗中嘆息,不知道這金娘娘為什麼總拿太后說事,難道除了太后,她就沒有別的和皇帝說了嗎?




提心吊膽,唯恐皇帝又和她置氣,回頭再落個面壁思過,她也不能總藉著送食盒,往養心殿走動。




好在皇帝習慣了這繡花枕頭,調轉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瞥了瞥她,“太后上萬法寶殿祈福去了,恪嬪有孝心,可以去那裡陪同。”




金娘娘捱了擠兌,聽說讓她去萬法寶殿,又不大情願,揉著帕子道:“我一個人去,合適麼?畢竟我這會兒不是貴妃了,非得要人去,也是淑妃過去才穩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