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書白 作品

番外五·顧楚生

    他顧楚生,終於從泥地回來,他終於有能力,再去捧回那朵嬌花。

    楚錦彷彿他一輩子的執念,他輕輕一笑,有了定奪。

    【8】

    他決定迎娶楚錦,楚錦這一次沒有抗拒,甚至對他曲意奉承。

    對比著楚瑜的剛烈,溫柔可人的楚錦,真是再好不過的解語花。他喜歡和楚錦聊天,也開始喜歡上了外面的生活。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他背對著楚瑜,悄悄將一切都做了。在定下婚期那天,楚瑜突然臉色蒼白著回家,他們已經很久沒說話了,他以為她是知道了他要迎娶楚錦的事,卻不想她卻是突然同他

    說:“楚生,我們和好吧。”顧楚生微微一愣,楚瑜走上來,擁抱住他,低聲道:“他們說你的話,我聽到了,是我不事。我這一身功夫,我找師父廢了。楚生,我會好好當顧大夫人,我不會再讓人笑

    話你了。”

    顧楚生沒說話,好久後,他抱住她,慢慢道:“你別怕。”他也不知當說什麼,他只是抱著她冰涼的身子,沙啞著聲道:“以後,我會護著你的。”

    他把婚期推遲了,一切彷彿沒發生過一樣。

    楚錦並沒有催促,她甚至悠閒等著他。他問楚錦,你哪裡來這樣的自信。楚錦微微一笑:“楚生哥哥說得奇怪了,我這份自信,不是哥哥給的麼?”“哥哥要的東西,”她將手搭在他胸口,神色溫柔,“哪一件,是沒得到的?不過是一時憐惜,還能憐惜了一輩子不成?姐姐是楚生哥哥的妻子,我入門,她也不會如何。畢

    竟,她喜歡你,不是麼?”

    她喜歡他,所以會包容他。若她不包容,那就是不夠喜歡。

    他也不知道從何時起,這成了他做事的一貫邏輯,他總是在測試她對他的感情,反反覆覆。

    於是他拉下她的手,點頭道:“你說得是。”

    他和楚瑜過了一段似如新婚的日子,楚瑜身體調養好了,終於有了身孕。

    那時楚瑜很高興,她不刺他,他說什麼,她都樂呵呵接下去。他也說不出重話。

    他看她給孩子做衣服,看她笨拙又溫柔的模樣,內心也感覺被什麼填滿。有時候他們兩個人一起試著給孩子做衣服,但兩個人都不會做針線活,誰都做不好。

    楚瑜肚子一日一日大起來,他什麼都忘了,就一心一意等著這個孩子出生。

    他的喜悅感染了所有人,朝堂上所有人都恭賀他,除了衛韞。有一日他和其他同僚聊著做父親的事時,衛韞從旁走過,淡然出聲:“下作之人,堪配為父?”

    這話讓他冷了神情,他盯著衛韞,平靜道:“衛侯爺這是什麼意思?”

    “家中妻子有孕,在外仍有紅顏知己,”衛韞眼中帶了譏諷,“顧大夫人若知此事,也不知會不會後悔,當年千里迢迢,去救起這麼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聽到這話,顧楚生臉色大變。

    他生平最恨的,便是說起當年楚瑜私奔來救他這件事。

    他勾起嘴角,嘲諷出聲:“那不也是拋下了你哥來的麼?衛世子看不住人,這能怪我?”

    “我哥看不住人?”衛韞抬眼看他,神色平淡得似是不屑看他一眼,“你若讓楚瑜見我哥一次,她還會去找你這賊子?”

    說著,衛韞冷笑出聲:“真是瞎了眼。”

    這話讓顧楚生幾乎無法喘息,他正要說什麼,就看小廝衝過來,告訴他楚瑜早產的消息。

    他急急忙忙衝回家中,聽著楚瑜在房內大喊,他急得來來回回,走來走去,罵著下人道:“怎麼看夫人的?!怎麼把她看成這樣的?!”

    “大人,”管家終於忍不住,小聲開了口:“夫人知道錦夫人的事兒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腦子嗡了一下。

    他張了張口,一句話說不出來。

    【9】

    楚瑜生產完後,他去看她。

    她很虛弱,他就站在她邊上,一句話都不敢說。好久後,他終於坐到她身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低說了句:“辛苦了。”

    楚瑜疲憊睜開眼,她目光很涼,卻是說了句:“放開。”

    “沒事兒,”他艱難擠出一個笑容,“我陪陪你。”

    “髒。”她又吐出一個字。顧楚生搖了搖頭,溫柔道:“我不覺得髒。”

    楚瑜靜靜看著他,好久後,她終於解釋。

    “你髒。”

    顧楚生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著楚瑜,楚瑜眼裡是藏不住的厭惡,他沉默了片刻,內心有什麼湧上來。

    他突然笑了。

    “你後悔嗎?”

    他問她。

    她閉上眼,神色疲憊,他笑出聲來:“你後悔了是不是?當初就不該選擇我,不該和我在一起。你該嫁給衛珺,甚至於衛韞,都好。”

    “可他死了!”顧楚生站起來,他狂笑出聲,“他死了!你沒有退路,楚瑜,你這輩子,註定只能跟我在一起,你知道嗎?!”

    楚瑜沒說話,她顫抖著眼睛,眼淚浸了出來,看上去可憐極了。

    他覺得那眼淚是剜在他心上,讓他又痛又絕望,這中間又帶了那麼幾分欣喜,這種自虐後帶來的快感,才讓他覺得,楚瑜在給他回應。

    “既然,喜歡楚錦,”她沙啞出聲,“又為什麼,娶我?”

    “既然,要娶她,”她每一個字都帶著哭腔,“又為什麼,不放我?”

    不放她。

    那當然不放他。

    他腦海中彷彿有一頭巨獸,咆哮著問——他憑什麼放她?

    她嫁給了他,有了他的孩子,這一輩子,下一輩子,她都是他顧楚生的妻子。

    可這些話他不想說,他怕說了,便會映照出他那顆狼狽的內心。

    於是他平靜出聲:“不是你求的嗎?”

    “楚瑜,”他淡淡開口,“你一輩子是顧大夫人,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楚瑜沒說話,她低笑開口:“顧大夫人?”說著,她猛地睜開眼,用了所有力氣,將手邊的杯子砸了過去,怒吼出聲:“我不稀罕!”

    那杯子砸得他頭破血流,如這場感情。

    他們兩個人,都掙扎得鮮血淋漓,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10】

    他迎娶了楚錦,本來是平妻,但最後,仍舊只當了一個貴妾。

    楚錦笑眯眯同他道:“當貴妾沒關係,只要後院是我主事就行。”

    於是他去問了楚瑜,問她願不願意交出中饋。當時他想,她只要服個軟,那就行了。

    可她沒有,她抱著孩子,直接同長月道:“把賬本鑰匙全部交過去吧。”

    她甚至沒看他一眼。這個孩子出生後,她就再沒同他說過話。如無必要,她甚至都不會和他出現在同一個場合。那深深地厭惡他明顯感知到,他甚至覺得,在楚瑜的生命裡,只有那個孩子,

    他無足輕重。他想要她同他說話,於是他總去找她麻煩,他逼著她把主臥讓給了楚錦,當著下人的面責備她。她很少理會,除了說到她的孩子。然而她的反擊從來又狠又毒,她熟知他

    一切過往,一切狼狽,總是在別人面前,把那不堪的過去堂而皇之說出來,然後看他怒極,她似就開心了。

    他們兩就這樣拼命傷害對方,卻不像少年時那樣,有了痊癒的空間。

    有一天夜裡,他喝醉酒了,他太想她了。於是他偷偷去見她,他看見她抱著孩子,溫柔又圓滿。

    “顏青啊,”她說,“娘以後和你就成一個家,我們誰都不要了,好不好?”

    孩子咯咯發笑,而他入贅冰窟。

    誰都不要了,那是不是,他也不要了?

    他突然很恨那個孩子,他突然覺得,那個孩子似乎搶走了他的一切,他瘋了一般衝過去,把孩子一把搶走。

    “楚錦缺一個孩子,”他平靜道,“給她養吧。”

    她終於有了反應,她瘋了一樣反撲他,他讓下人按住她,帶走了那個孩子。

    他把孩子交給了楚錦,第二天醒來時,他終於覺得有些累了。他突然不想再管她了,於是他再也不過問她,他以為這樣下去,一輩子就過了。直到長月受罰。

    她跪在他面前,哭得不成樣子,她終於求他了。

    然而她求的確實一封休書。

    折騰了這麼久,這麼多年,她終於要離開他——為了一個下人。

    他忍不住怒笑,他想問她,在她心裡,他算什麼?他幾斤幾兩?一個下人而已,就能讓她想要離開他?

    他想教訓她,誰曾想,那個下人卻死了。

    得知長月的死訊時,他有一陣慌亂,他匆匆趕到了楚瑜房間,卻見她跪坐在屋中,手裡抱著一把劍。

    她神色茫然中帶著死寂,他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叫她。

    “夫人。”

    楚瑜沒有說話,好久後,她低下頭,撫摸著劍,平靜道。

    “大人,”她說,“乾陽母親來信,她身子不好,需要人照顧,我去吧。”

    顧楚生微微一愣,他說不出任何話,好久後,他終於道——好。

    【11】

    她走了。

    他想,這未必不好。糾纏了這麼久,他也累了。

    反正……他也不喜歡她。

    無關的人,去了就去了。

    然而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她求饒回來,那便回來吧。

    她畢竟是顏青的母親,是他的妻子。

    他一直等著她求饒,然而她在乾陽,卻是彷彿消失了一樣。

    她沒有給過他一封書信。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彷彿都和她沒了關係。

    他期初還會憤怒,後來這份憤怒就化作了冰冷,與她僵持。僵持了許多年,她終於給了他一封信,那封信與其他眾多書信夾雜在一起,沒有人特意提醒他,等他看到的時候,已經是好久之後了。那是她請求他,說她想回來,看看

    他父親。

    他看著這話便笑了。

    不看丈夫,不看孩子,只惦念著她父親?

    於是他回絕了她。

    他等著她說對的答案。

    然而好久,他終於又收到了她的信。

    “妾身病重,已近微末,唯願再見父母,了卻殘願,望君念舊時情誼,莫再相攔。”

    看著這信時,他想,楚瑜這又是耍什麼花招。

    然而他卻清楚知道,楚瑜或許說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病重,按照她的脾氣,想見,大概便來見了,哪裡還需他的懇許?

    他連夜備馬,給宮裡送了摺子。楚錦領了顏青過來,詢問道:“大人,可是出了什麼事?”

    顧楚生冷著聲道:“楚瑜病了,說想見家人,我接她回來。”

    楚錦愣了愣,片刻後,她垂下眼眸:“我去吧。”

    “你又想做什麼?”

    他皺起眉頭,楚錦這次失了笑意,她抬手拂過自己的發,平靜道:“若是她撐不回華京,也總得見見家人。”

    顧楚生沒有說話,最後他允了。

    他星夜兼程,馬不停蹄。到了府中後,他先去換了身衣服,然而也就是換衣服這間隙,她便去了。

    他來時,只得了她一句,若得再生,願能與君,再無糾葛。

    他顫抖著將她抱緊懷裡,死死抱緊了她。

    【12】

    很多東西,要失去了才知重要。

    很多人,要離開了才知相愛。

    她走後,他花了二十年,一點一點承認,他喜歡她這件事。

    最後他為了她與衛家的婚契,死在了衛韞劍下。

    而後他重生歸來,他本以為他會和楚瑜重新開始,卻不曾想,錯過的人,便是永遠錯過了。

    他恨過,絕望過,不擇手段過,卻在最後終於明白,愛這件事,本也只是一件單方面的事。

    他替衛韞抗下了所有罵名,成了那個叛國之臣。

    楚軍大獲全勝後,他便被大臣下獄。

    他本該死的,卻是衛韞和長公主等人力保了他,還讓他繼續當上了丞相。

    期初天下都是罵聲,後來便漸漸小了。

    他這一生都放在了國家和百姓上,沒有娶妻,沒有納妾,更無風流韻事。

    哪怕他被人罵了一輩子,記入史書時,也不忘將他當叛臣那一筆濃墨重彩寫上,可當朝的百姓,大多卻尊敬著他。

    因為是他開了城門,保住了華京百萬百姓,這一點,百姓比誰都清楚。

    雨漸漸小了,他和顧顏青說完話,也有些累了。

    他回了床上,躺下睡了。顧顏青端著藥碗出去,他妻子站在門口,看見他出來,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你父親又同你說那個沒影的夫人的事兒了?”

    顧顏青點點頭,有些無奈道:“人老了,便記糊塗了。當年他一個人從昆陽爬上來,哪裡有什麼夫人的幫助?我父親啊……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清醒了。”

    顧楚生躺在床上,聽著顧顏青的話,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他們都當他糊塗了,可他卻知道,自己一點不糊塗。

    他記得很清楚。

    他愛那個人,他的妻子,一輩子活在他的腦海裡,他的心裡。

    你看,時至今日,他仍舊能清晰想起——

    那姑娘駕馬而來,在夜雨裡挑起他的車簾,朗聲開口:“顧楚生,你別怕,我來送你。”

    這一輩子,他愛過黎民百姓,愛過秀麗山川,愛過大楚廣川脈脈,山河巍巍。

    而他最愛,便是那個姑娘。

    他彆扭了一輩子,忐忑了一輩子,他自卑又驕傲,不安又執著,用了一輩子,終於得承認——他喜歡她,獨獨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