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書白 作品

終章·三

    所有人都有些醉了,衛韞卻還是很清醒,顧楚生坐在他對面,眼裡有些迷濛,他見大家都醉了,自個兒突然開口:“其實我兩輩子都沒想過,我會參加她婚禮。”

    衛韞抬眼看他,顧楚生撐著頭,低低笑起來:“我一直以為,我和她的結局,要麼白頭偕老,要麼不死不休。”

    衛韞沒有言語,顧楚生有些迷濛:“衛韞,你好好待她。”

    “顧兄,”衛韞笑了:“這句話,當我同你說才是。”

    顧楚生愣了愣,他抬眼看向衛韞,衛韞面上帶著笑容,舉起酒杯來:“顧兄,”他認真道:“日後好好待她。”

    顧楚生靜靜看著衛韞,衛韞迎著他的目光,溫和道:“你與她只是錯過而已,沒在最好的時候遇見對方,那時候你和她都年少,日後好好珍惜彼此,會好的。”

    說著,衛韞將酒一飲而盡。

    “衛韞,”顧楚生終於開口:“你同我說這些話,若他日你回來了,你會後悔。”衛韞笑著看著顧楚生:“我有什麼好後悔?顧兄,其實喜歡一個人吧,”他想了想,目光裡帶了笑意:“她喜歡過我,這就夠了。最重要的是她過得好。我若能回來,她真要

    選你,我也祝福。”

    說完,他擺了擺手:“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先回屋去了。”

    顧楚生沒說話,他看著衛韞踉踉蹌蹌離開,好久後,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等到了新房門口,衛韞甩了甩頭,抬手聞了聞自己,又哈了口氣,直到旁邊傳來侍女的笑聲,他才覺得有些尷尬,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裡就坐著楚瑜,楚瑜頂著蓋頭,她似乎也有些緊張,手不自覺抓緊了衣服。看見楚瑜緊張,衛韞竟就覺得放鬆了許多。

    成婚這件事,他是頭一遭,而楚瑜卻已經是經驗豐富了。第一次接吻時候,楚瑜笑話他的樣子他還記得,如今便怕失了顏面。

    他將同別人問來的流程在心中默唸了幾遍,定了定神後,走到楚瑜面前,按著那些人說的,進來要先問問新娘子餓不餓,這才顯示體貼。

    他輕咳了一聲,溫和道:“你餓不餓?”

    聽到這話,楚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衛韞僵了僵,有些不自然道:“你笑什麼?”

    楚瑜不好告訴他,當年顧楚生進來第一句話也是這個,後來同他招供了,是別人告訴他進來這麼說顯得老練的事。於是她搖搖頭,小聲道:“沒,就想到些好笑的事。”

    衛韞有些不自在應了聲。過了片刻後,他也忘了到底要做什麼,便乾脆走過去,僵著聲道:“那……我掀蓋頭了?”

    “嗯。”

    楚瑜低低應了聲。

    衛韞抬手握在蓋頭上,他突然就有了那麼幾分害怕,也不知道這份害怕來源於哪裡,好久後,他深吸了口氣,才緩緩解開蓋頭。

    蓋頭下露出楚瑜的面容,她畫了淡妝,垂著眼眸,長長的睫毛輕輕一扇,彷彿是刷在人心上。

    衛韞愣了愣,楚瑜久久不見他回應,便抬起頭來,有些好奇道:“怎麼了?”

    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看著楚瑜。

    此刻的人眉眼彎彎,和當年一身嫁衣駕馬攔了一支軍隊的女子有那麼些許相似,又大為不同。

    她眼裡汪了溫柔的秋水,帶著歡喜和明朗,他呆呆看著她,好久後,又聽她問:“怎麼不說話了?”

    “阿瑜……”他單膝跪下來,將頭埋在她身前,低著聲音道:“我終於娶到你了……”

    楚瑜聽著他的話,內心徹底軟了下去,她抬手扶在他髮間,溫和道:“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久,”他搖著頭,像個孩子:“你來就好了,多久我都能等。”

    楚瑜低笑,衛韞靠著她:“我從十五歲……聽見你在鳳陵城時候,我當時就想……我大概是喜歡你了。”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想,一年又一年。”

    “還好,”他閉上眼睛:“我等到你了。”

    “要是等不到呢?”

    楚瑜忍不住問,他低笑起來:“等不到,便等不到吧。”

    “不是每份感情都要被回應,”衛韞聲音朦朧:“我不小了,我明白這個道理。”

    楚瑜沒說話,她沉默著,感受這一刻,整個房間裡的平靜和安定。

    他們喝了交杯酒,兩個人就躺在床上。楚瑜有孕,也做不了什麼,於是他們就靠在一起,靜靜說著話,說著說著,又親在一起,親了一會兒,又繼續說。

    直到衛韞困到不行,沉沉睡去。

    他從陳國趕到洛州,又從洛州直奔華京,他從頭到尾,幾乎都沒好好睡過。此刻睡在她身邊,終於感覺自己安穩下來,便抑制不住睡了過去。

    楚瑜靜靜看著他的睡顏,他在她面前,似乎一直像個少年一般,乾淨澄澈,毫無防備。她靜靜看著衛韞的面容,許久後,她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他們似乎很少說愛,因不必言說。第二天清晨,楚瑜還在睡著,衛韞便醒了過來,他輕輕起身,到了院子裡,顧楚生已經等在那裡。他領著衛韞上了馬車,平靜道:“我已經通知了長公主,長公主在宮中,

    我們過去,等她安排好所有事,我送她和楚瑜出去。”衛韞點點頭,跟著顧楚生進了大殿之中。大殿之上,長公主坐在高位上,與周邊大臣一一囑咐著什麼。那些臣子有些年輕,有些年邁,面上卻都十分堅定,沒有絲毫慌亂

    之色,似乎外面鐵騎對他們沒有半分影響。

    顧楚生微微一愣,有些詫異道:“諸位大人……”

    “我等前來聽長公主吩咐,”為首的老者開口,正是內閣首輔高文:“無論生死,我等都將輔佐陛下皇子,與華京共存亡。”

    顧楚生沒說話,這些同僚他是十分熟悉的,這些人上輩子同他鬥,這輩子同他鬥,鬥了已經足足兩輩子。

    如今在場的,許多是高文的門生,也有許多是他的人,如今朝堂之上,他與高文呈龍虎之勢已久,許多人都知道,未來若他不死,必將接了高文的位置。

    他靜靜看著高文,他印象中,高文一直是個不太討喜的老頭子,然而此刻站在這裡,這個老者卻沒有一絲退縮。

    顧楚生沉默片刻後,終於道:“張輝領人在外面,說要接梅妃和陛下出去。”

    “張輝這賊子!”

    高文怒罵,衛韞譏笑出聲:“誰是賊子,還不明白嗎?”

    這話讓在場人都沉默下來,許久之後,高文淡道:“縱然陛下無德,那也是陛下,哪怕有廢立之事,也得保住皇室血脈。”

    “張輝不會動我與陛下。”

    長公主淡然出聲:“此番他來,便是想接走我們。諸位,華京此次被困,怕本就是陛下一個局。用華京為祭品,讓北狄平了此次諸侯之亂,各位大臣還不明白嗎?”

    在場都是九曲玲瓏心的人物,聽著長公主如此直白開口,哪裡還能有不明白的道理?高文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哀嘆出聲:“祖宗基業啊!”

    “高大人不必再感慨了,”顧楚生道:“當務之急,是先送梅妃和陛下出去,保住皇室血脈,日後再做打算。”

    說著,他抬頭看向周邊眾人:“誰願與我一起護送梅妃和陛下出去?”

    大家看著顧楚生,一眼不發。顧楚生皺起眉來:“出去才是活下來,你們死守在這裡,有什麼意義?!”

    “顧大人,”高文嘆息出聲:“您帶著陛下和梅妃先走吧。我們想留在這兒。”

    “一個國家該有這個國家的氣節,北狄可以攻城,也可以殺了我們,可我們不能毫不抵抗,就將國都拱手讓人。我等將在這裡,與眾將士和百姓死守華京。”

    顧楚生愣了愣,他未曾想過高文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高首輔……”

    “顧學士不必再說,”高文擺了擺手:“武將是國家的熱血,文臣是國家的氣節,保護陛下和皇子是顧大人應當做的,我等無用之人,就留在這裡,陪著百姓和華京吧。”

    “可是……”

    “顧大人。”

    長公主出了聲,止住了顧楚生急切出口的話語,她抬起眼來,冷聲道:“可都準備好了?”“好了。”顧楚生的話有些虛浮,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便見長公主站起來,她身著金鳳華裳,一步一步從高臺之下走下來,而後她轉過身,朝著那些臣子深深作揖道:“諸位

    大義,臣妾謝過。”

    “梅妃娘娘,”高文眼中帶著欣慰:“請好好保重。”

    “高首輔放心,”長公主應聲道:“我會照看好陛下和皇子。”

    說完,長公主轉身道:“走吧。”

    得了這一句話,所有人便跟在長公主身後,走出了大殿。

    楚瑜是被晚秋叫醒的,這時候晚秋已經收拾好了所有東西,她搖醒了楚瑜,溫和聲道:“夫人,王爺讓您收拾行李,去宮門前等他。”

    楚瑜愣了愣,有些不明白道:“王爺可說什麼了?”

    “未曾。”晚秋垂下眼眸,楚瑜笑了笑:“那便去吧。”

    她讓晚秋給她梳了婦人的髮髻,帶了金色的髮簪,面上笑意盈盈,彷彿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新婦。

    她坐在馬車裡,搖搖晃晃去了宮門外,她在宮門外侯了一陣子,便聽宮門開了。她歡喜探出頭去,才發現來的並不是衛韞一人。

    一群人浩浩蕩蕩,送著長公主和轎攆中的衛韞出來,而顧楚生和衛韞一左一右,攏袖跟在長公主身後。

    長公主到了門口,帶了趙月上了龍攆,所有人跪了一地,而後顧楚生和衛韞走了過來。

    “這是做什麼?”

    楚瑜直覺不對,抬眼看向衛韞。

    “等一會兒,顧楚生先護著你和長公主出去。”衛韞笑著道:“你別害怕。”

    楚瑜一把抓住他,盯著他的眼睛:“說清楚。”

    衛韞垂下眼眸,旁邊顧楚生淡道:“張輝也在門外,指名要送趙月和梅妃出去。作為交換條件,就是可以再放你出去,順帶帶上幾個人。”

    “我們要帶幾個人?”

    “我。”

    “還有呢?”

    顧楚生沒說話,他回過頭,掃了一眼站在長公主後的臣子,平靜道:“再沒人跟我走了嗎?”

    沒有任何人說話,哪怕是奴婢,此刻都不敢上前。

    顧楚生面無表情轉過身來,看著楚瑜道:“沒有。”

    楚瑜呆呆抬頭,看向那目光堅定的每一個人。片刻後,她目光落回衛韞身上,不可思議道:“你也不走?”

    衛韞沉默著,楚瑜猛地提高了聲音:“你們都不走,為何就要我走?!”

    “阿瑜,”衛韞伸手握住她的手,溫和道:“想想孩子。”

    楚瑜沒說話,她紅著眼盯著他:“你昨日才同我說過,這次回來,你守著我,便不走了。”衛韞的手微微一顫,楚瑜眼淚掉下來,她盯著他,沙啞道:“你昨日才同我成親,才同我在一起。如今,如今大楚國都,大楚根基被困,你要留在這裡,我明白,可你為何

    要我走?!”

    說著,她往馬車下掙扎著下去,怒道:“我不走,我憑什麼……”

    話沒說完,衛韞便猛地抱緊了她。

    他的懷抱讓她安靜下去,他死死抱住她,無聲傳達著某種力量。

    “阿瑜,我可以把我的命留在這裡,可你比我的命重要。”

    他沙啞出聲:“活下去,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孩子。你別怕,我會想辦法活下來。”

    他說這話時,微微顫抖,似乎終於下了什麼決定,他閉上眼睛,沙啞出聲:“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活下來,你放心。”楚瑜愣愣張著眼睛,聽著衛韞說著話:“你得回去,你父母需要你,你兄長需要你,你妹妹需要你,衛府需要你,我母親需要你,孩子需要你,衛家那麼多將士需要你。阿

    瑜,活下去!”

    “衛韞……”她顫抖著聲:“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

    死很容易,可活下來,卻總是比死難太多。

    然而他卻去做了最容易的事,讓她做最難。

    衛韞知道她的意思,他輕輕笑了。

    “阿瑜,信我。”

    聽到這話,楚瑜閉上眼睛。

    信他。

    除了信他,又有什麼辦法?

    “衛韞,”她咬牙開口:“你要是不回來,”她聲音低下去:“我就挖了你的墳,鞭了你的屍,將你挫骨揚灰,這輩子,下輩子,都別再相見!”

    衛韞愣了愣,片刻後,他溫和道:“好。”

    說著,他放了手,替她將頭髮挽到耳後,輕聲道:“去吧。”楚瑜僵著身子,回到馬車裡。她死死抓著自己的裙子,咬緊了唇。顧楚生見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便踏上馬凳,走了兩步,他還是沒有忍住,轉過頭來,彎下腰,壓低了聲

    道:“你要怎麼辦,且先和我吱一聲?這城裡將近百萬百姓,你們要怎麼辦?!”

    衛韞動了動眼眸,顧楚生低喝出聲:“說話!”

    “降……”

    衛韞擠出這個字,顧楚生愣了愣,衛韞慢慢睜開眼睛,定了心神:“土地不是國,朝廷不是國,唯有百姓,這才是國。”顧楚生震驚看著他,旁邊傳來了別人的催促聲,顧楚生愣愣走進馬車中,他坐在楚瑜對面,馬車朝著城門緩慢而去,楚瑜聽見城門吱呀打開的聲音,終於再忍耐不住,嚎

    哭出聲。

    顧楚生呆呆看著她,他捲起簾子,探頭看出去,卻是衛韞領著數百朝臣,站在城門之內,手持笏板,靜靜目送著他們。

    顧楚生說不出話,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那些曾在朝堂上與他對罵撕咬的政客,青州醫棚裡遍地屍體……

    他一生見過戰爭,經過災難,他看過生靈塗炭,也見過太平盛世,當城門緩緩關上,那些人猶如記憶畫面慢慢褪去時,顧楚生猛地驚醒。

    “我不能走……”

    他顫抖著聲,楚瑜愣愣抬頭,她看見顧楚生轉過頭來,靜靜看著她。

    “阿瑜,”他突然笑了:“其實我以為,能帶著你走,衛韞能死,我會很高興。”

    “我這一輩子執著是你,我以為有機會得到你,我會覺得人生圓滿。可是阿瑜,我突然發現我做不到。”

    “顧……楚生?”楚瑜愣愣開口,顧楚生靜靜看著她:“阿瑜,你一定很喜歡他吧?”

    楚瑜沒說話,然而那滿臉淚痕卻將她的心思昭告無疑,他抬手抹開她的眼淚,溫和道:“上輩子他是大楚的脊樑,大楚的氣節。這輩子,他也當是如此。”

    “阿瑜,”他笑了笑:“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保重。”

    說完,他像少年一樣,低頭猛地親了她一下,隨後便叫停了馬車,在眾人驚詫神色下,跳下馬車,朝著城門奔去。

    “我不去了,”他朗聲道:“陛下,娘娘,保重!”

    他揮著手,隨後轉過頭去,朝著城門急衝而去。

    顧楚生入城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上了城樓,衛韞在城樓之上,目送著龍攆領著馬車緩緩離開。

    風吹得他白衣獵獵,他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從容轉過頭來。

    而後他便看見氣喘吁吁的顧楚生,他緋紅色官袍在陽光下豔麗非常,俊雅的眉眼間帶著焦急。

    衛韞輕輕笑開:“你回來做什麼?”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顧楚生抬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喘著氣道:“可是這件事你做不好,這件事,只能我來做。”

    “你以為我要做什麼?”衛韞笑容裡帶了苦澀,顧楚生靜靜看著他。

    “降臣你不能做。”他平靜開口:“衛韞,你若都折了風骨,你讓大楚百姓未來要仰仗誰?”

    “誰都能彎腰,你不能。誰都能叛國,你不能。”

    “衛韞,”顧楚生聲音裡帶了笑意:“這千古罵名,我來抗。”

    衛韞沒說話,輕輕笑起來:“你不是一直想同她走嗎?兩輩子的夢想,就這樣放下了?”

    “人這一輩子,”顧楚生有些無奈:“也不是隻有愛情。我喜歡過她,”風將他聲音吹散在空中:“這一生,已無遺憾。”

    喜歡過這樣好的人,這一生,已無遺憾。許多人一輩子,連一次真正的喜歡都不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