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書白 作品

第25章

    然而衛韞卻還是掙扎著起身,恭敬跪到地上,叩首出聲:“衛氏七郎,叩見陛下!”

    他聲音沙啞,與皇帝記憶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截然不同。

    衛家曾蒙恩寵,衛韞也與皇帝頗為親近,可以說是皇帝眼看著長大,如今成了這副模樣,皇帝咬著牙詢問:“你怎的成了這幅樣子?”

    衛韞沒說話,皇帝抬起頭來:“大理寺卿,你出來給朕解釋一下,好好的人進去,如今怎麼就成了這樣子?!”

    “陛下,臣不知,”大理寺卿衝出來,跪到地上,開始拼命磕頭:“臣即刻去查!即刻去查!”

    皇帝沒有理會大理寺卿,他紅著眼,從臺階上走下來,一步一步來到衛韞面前,溫和出聲:“衛韞,今年幾歲了?”

    “再過半月,年滿十五。”

    “十五了……”皇帝嘆息:“若皇伯伯今日要賜你死罪,你可願意?”

    衛韞僵了僵,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到皇帝臉上,神色平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陛下可否讓看在臣父兄面上,讓臣選一個死法?”

    “你想如何死?”

    “我想去邊疆,再殺幾個北狄人。”

    衛韞說得鏗鏘有力:“我父親曾說過,衛家兒郎,便是死,也該死在戰場上。”

    這話與楚瑜所說不謀而合。

    皇帝看著他,許久後,他轉過身,揚聲道:“看看,這是衛家的子孫,是我大楚的兒郎!”

    “他只有十四歲……”

    皇帝顫抖出聲:“十四歲啊!”

    滿場無人說話,鴉雀無聲。皇帝說出這句話來,大家便已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從衛家被曹衍欺辱、楚瑜下跪、謝太傅據理力爭、長公主以情動人,這一番鋪墊下來,百姓、臣子、天子,都已經軟化下來,唯有太子一黨還想再做爭執,可情勢已到這樣的地步,又能說什麼?

    於是只能眼睜睜看天子回身,手放在衛韞頭頂。

    “當年朕曾打破一隻龍碗,先帝對長公主言,朕所做一切,皆因孝心而起,功過相抵,不賞便罷了,若再過多追究,未免寒心。朕感念衛家忠誠熱血,你父親所犯下的罪過,他也已經以命償還,功過相抵,再不追究。而你……朕希望你好好活著,重振衛府,你還在,衛家英魂便在。”

    “小七,”皇帝聲音沙啞:“皇伯伯的苦處,你可明白?”

    後面這一句話,衛韞明白,皇帝問的是,他能不能明白,他作為天子,卻不幫衛家平反的苦楚。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向皇帝,平靜道:“衛韞不明白很多事,衛韞只知道,衛韞乃衛家人。”

    衛家家訓,護國護君,生死不悔。

    皇帝的手微微顫抖,終於道:“回去吧,找個大夫好好看看,你在天牢裡的事兒,我會讓人去查。”

    “謝陛下。”

    衛韞磕完頭,便由人攙扶著,坐上轎攆,往宮門外趕去。

    此時在宮門外,只剩下楚瑜一個人跪著了。

    見過皇帝后,蔣純再也支撐不住,也倒了下去。只剩楚瑜一個人,還跪立不動。

    只是風雨太大,她也跪得有些恍惚,只聽雨聲嘩啦啦潑灑而下,她神智忽遠忽近。

    有時候感覺眼前是宮門威嚴而立,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彷彿是還在上一輩子,長月死的那一晚,她跪在顧楚生門前,哭著求著他。

    那是她一生最後悔、最絕望的時刻。

    那也是她對顧楚生愛情放下的開始。

    決定放下顧楚生,來源於這一跪。可真的放下他,卻用了很多年。

    因為她花了太多在顧楚生身上,人大多像賭徒,投入越多,就越難割捨。

    她為了顧楚生,離開了家人,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離開顧楚生,她還能去哪裡。

    天下之大,她又何以為家?

    她習慣了付出和等待,日復一日消磨著自己,彷彿一隻一直在燃燒的蠟燭,把自己的骨血和靈魂,紛紛燃燒殆盡,只為了顧楚生。

    可是真疼啊。

    楚瑜有些恍惚了。

    而這時候,衛韞也來到了宮門前,他已經聽聞了楚瑜的事,到了宮門口,他叫住抬轎子的人:“停下吧。”

    他說著,抬手同旁邊撐傘的太監道:“將傘給我,我走過去。”

    “公子的腳……”

    那太監將目光落到衛韞的腳上,那腿上的淤青和傷痕,他去時看得清清楚楚。

    衛韞搖了搖頭:“回家時不能太過狼狽,家裡人會擔心。”

    說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遮住了身上的傷口,又用髮帶重新將頭髮綁在身後。

    這樣收拾之後,看上去終於沒有這麼狼狽,他又借了一方手帕,沾染了雨水,將臉上的血和汙泥擦乾淨。

    最後,他從旁人手中拿過傘來,撐著來到宮門前。

    宮門緩緩打開,他入目便是楚瑜一身白衣,帶著衛家的牌位,跪立在宮門之前。

    她面上帶著潮紅,似乎是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燒,神色也有些迷離,目光落到遠處,根本沒有看見他的出現。

    衛韞心裡狠狠抽了一下,可他面上不動聲色,他撐著雨傘,忍住腿上的劇痛,一步一步走到楚瑜面前。

    雨傘撐在楚瑜身上,遮住了暴雨,楚瑜這才察覺面前來了人。她抬起頭來,看見少年手執雨傘,長身而立,尚還帶著稚氣的眉目俊朗清秀,眼角微挑,帶了幾分天生的風流。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溫柔。

    “大嫂,”他為她遮擋著風雨,聲音溫和,彷彿是怕驚擾了她一般,輕聲道:“我們回家吧。”

    回家吧。

    楚瑜猛地回神,那過去的一切彷彿被大風吹卷而過,她定定看著眼前少年。

    是了,這輩子不一樣了。

    她沒有嫁給顧楚生,她還沒有被磨平稜角,她是衛府的少夫人,她還有家。

    她心裡軟成一片,看著那少年堅韌又溫和的眼神,驟然有大片大片委屈湧了上來,她紅著眼,眼裡蘊滿了水汽。

    “你可算來了……”她隨意拉扯了個理由,以遮掩此刻狼狽的內心:“我跪在這裡,好疼啊。”

    “那你扶著我的手站起來,”衛韞伸出手去,認真開口:“大嫂,我回來了。”

    他已活著回來,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讓他的家人,受此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