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鳶 作品

第 40 章 至親至疏

可只為他說出口的那簡單幾個字,夫人竟怔住了。

深深凝視了他很久,夫人側過臉,對他說:“多謝二爺。”

崔珏看到淚光從夫人面頰劃過。

他還未經思索,手已經撫上了夫人的臉,輕輕將淚光拭去。

夫人又連忙低頭,用袖子擦了擦臉。

“沒什麼。”紀明遙有些慌亂地說,“老爺那些‘立嫡’‘立後’的話,是不是也與二爺說了?”

她補充問:“是不是早便與二爺說過許多次了?”

還在安國公書房時她就想到,若不是“勸”不動崔珏,安國公大約也不會把主意打到她這個“不孝順”的女兒身上。

所以,崔珏,或者崔家,究竟是不贊同安國公的態度,還是不贊同安國公此人?

崔珏沒有立刻回答。

沉吟片刻,他稍有為難開口:“這話,大約要先去問過兄長,才能回答夫人。”

紀明遙一怔。

她不禁一手鬆開崔珏,想撫一撫自己的胸口,卻又並未抬起。

這算關乎到崔家將來道路與前程的重要大事。崔珏要先和親兄長商議,再一同決定是否告知她這個才成婚的妻子,理所應當。

況且,她的“父親”安國公與崔家的立場並非一致。認真算來,她的確是不可信的人。

所以無需失落。

換了她也會這樣做的。

而且,崔珏對她直說要先詢問崔瑜,並無糊弄敷衍,她應該覺得高興啊。

她就說嘛,她這兩天都好怪。

紀明遙就笑問:“那二爺是現在就去,還是吃了晚飯再去?”

再有幾刻鐘就到飯時了,來得及商量完這樣的大事嗎?

“我——”崔珏拉回夫人鬆開那隻手,雙手緊緊將夫人的兩隻手都握在掌心。

分明他應對恰當,夫人也仍笑著,他卻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不敢說走。

紀明遙卻催促他,引他轉身,笑說:“晚飯後再去怕也來不及,不如二爺現在就去吧。若在大哥那裡吃飯,記得少吃難克化的東西,也別再喝酒了。中午想必喝得也不算太少。”

她又抽回一隻手,像平常一樣牽著崔珏,送他到堂屋。

崔珏一直在看著夫人。

夫人是在握住他。

可他仍然不敢走。

“二爺,”夫人笑問,“不去嗎?”

夫人在催促他。

“我……去了。”崔珏鬆手,轉身。

“我就不送二爺到外面了,”夫人在他身後笑著說,“二爺知道我懶。”

又走出去幾步,崔珏才敢回頭。

但堂屋門簾已被放下。

他已看不見夫人的身影。

……

紀明遙自己走回了臥房。

她在床邊坐下,往後一倒。

啊,舒服。

春澗幾人圍過來,兩個也坐在床邊,一個坐在腳踏上,都看著姑娘。

青霜還沒回來。就在三人用眼神推舉出春澗開口時,紀明遙又坐了起來。

“算了。”

她說:“不想了!”

春澗才要說話,就被姑娘唬了一驚,話嗆在嘴裡,不禁咳嗽起來



紀明遙忙替她拍背:“我嚇著你了?”


春澗連連擺手,自己捂著臉咳嗽了一會,接過姑娘遞來的手帕:“沒事,沒什麼——”

緩過氣來,她忙問:“姑娘好了?”

沒好。紀明遙心裡回答。

但——管他呢!

讓她情緒不對的人都不在面前,她自己冥思苦想、損耗身體,那不是傻嗎!!

她這輩子可是立志要活到老的,可不能為這些小事傷身啊!

“去把那本《碾玉觀音》拿來!”紀明遙說,“還差半本看完,看完吃晚飯!”

……

紀明達感覺不到餓。

中午即便是在祖母身邊,她也著實沒胃口,沒吃下幾口飯,已經想吐。祖母一直問她發生了什麼,問她是怎麼了,讓她只管訴說委屈。

她答應過娘不說,便沒透露一個字,只說無事。

祖母問不出來……為她哭了。

祖母不要她賠罪,只告訴她,等她想說的時候,只管回來。

祖母說,孃家永遠是她的家。

孃家……永遠是她的家嗎?

眼前浮現出二妹妹親暱坐在娘身邊,兩人一同看她、等她回答的樣子,紀明達突然泛起一陣噁心。

她乾嘔出聲。

王嬤嬤連忙給她撫背又倒水,在微有搖晃的車中把半碗茶端得很穩,心疼說道:“馬上就到家了——還是先停車,奶奶先歇歇?”

紀明達暫且說不出話,只能搖頭,又推開乳母的手。

等她終於流著淚把這股氣平下去,車已停在理國公府門前。

王嬤嬤忙先下車,再同人把奶奶扶下來。

奶奶又在車裡坐了一會。

王嬤嬤便不由得看向了自家大爺。

大爺已經先下了馬,卻只閒閒站著,沒有一點過來扶奶奶、問奶奶是不是有什麼事的意思。

一起長大的親表姐弟,便沒有男女之間的喜歡,又從小互相看不順眼,總也有些親戚情分在。更別說新婚第二天的早上,大爺還看奶奶看呆過,還對奶奶動心動意過。這明明不是處不好的關係,夫妻間的事也沒少做,怎麼才兩個月功夫,就成了現在這樣?

今日二姑奶奶回門,在安國府門前下車,是二姑爺扶著。一起去見禮,是二姑爺牽著二姑奶奶的手。回去上車的時候她沒親眼見,但聽說二姑爺醉了,又是二姑奶奶扶著。

哪怕是做樣子給人看,可這不才是夫妻嗎?

連老爺、太太出門的時候,老爺都願意扶太太下車,奶奶多年都是見過的,怎麼到自己身上,就全不覺得有不對呢?

王嬤嬤終於等到了紀明達向外伸手。

她忙用力將人扶下來,看見奶奶已經擦乾了眼淚,除了眼圈還有些紅之外,一點看不出哭過的樣子了。

但紀明達張開口,低聲說的是:“嬤嬤,去替我告訴大爺,請他替我和老太太、太太告罪,我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去請安了,先回去了。”

王嬤嬤驚得忙拉住她的手,上下看她還好不好。

從奶奶懂事起,除非病到醒不過來,不然什麼時候在長輩面前缺過禮數!十一歲那年,奶奶學騎馬摔著了腿,受驚發了三天高燒,還不忘了叫丫頭去給老太太和老爺太太請安呢!

“嬤嬤別看了。”紀明達推開乳母,“快去吧。”

王嬤嬤只得不放心地轉身去找大爺。

溫從陽早已等得不耐煩。



對著王嬤嬤,他仍耐住性子,問了一句:“她怎麼了?”

大爺連聲“大奶奶”都不願意說。

王嬤嬤越發難受,賠笑道:“奶奶說身上不大好,請大爺替她向老太太和太太告罪,就不去問安了。”

“她身上不大好?”溫從陽重複了一遍。

王嬤嬤正想該怎麼解釋,大爺已經大步向大奶奶走了過去。

她心道一個不好,連忙追上去,溫從陽卻已經開了口,問紀明達:“上午出去還好好的,現在為什麼不舒服?”

看到他的臉,紀明達又不禁想起二妹妹。

她又想吐,眉頭便控制不住皺起,眼中也出現厭煩,只勉強忍著,說:“大爺別問了,替我告罪就是。”

“呵!”溫從陽忍不住發出一聲嘲諷。

他也不再給誰留顏面,就直接當著旁邊侍候的眾人冷笑說:“我是不配知道奶奶貴體如何,可老太太和太太難免問我,我說不知道,又要怪我不關心奶奶,或許還要罵我沒伺候好奶奶,把奶奶給氣著了!還請奶奶別為難我,到底怎麼樣好歹給句準話——”

紀明達臉色更加蒼白,越發顯出憤怒。

溫從陽心中快意,便又上前一步,笑問:“還是說,奶奶的不舒服不能明著與人說,是見不得人的?”

“大爺都在胡說什麼!”紀明達要拼命才能忍住給他一巴掌的衝動,“大庭廣眾還沒到家,大爺就一點體面都不要了嗎?!”

“體面?”溫從陽笑容更大。

“奶奶滿口‘體面尊重’,自己的心思又有多體面!”

他攥住紀明達的手腕,把人往車旁扯了一步,用只有他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慢聲細問:“奶奶敢不敢發誓?發誓說,你現在身上心裡這些不舒服,沒有一點與遙妹妹過得好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