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渡寒塘 作品

265. 非人哉(73)(一更+二更+三更+四更)……

“等一下!等一下!”小孩崩潰抓頭,“等我做完這道題!”

瘦高男人從旁邊悠悠路過,瞥了一眼:“已經錯了,別算了,開門去吧。”

“啊——”小孩發出哀嚎聲,“哥我為什麼要學這個,明明他們都不用!”

“我們已經過了學數學的年紀了,大腦已經退化了,”混混們老神在在,“院子裡有你和哥兩個文化人就夠了,我們願意做一輩子無知的文盲。”

“靠!”小孩不死心地算到最後,一看答案,真的錯了,罵罵咧咧扔下本子去開門,“你今兒詞說完沒?說完就滾!”

“大佬!出事了!”研究員一看他開門,居然喊出了從來沒有聽過的一句臺詞。

小孩這才看見,研究員身後站著的是他只見過一次的老人。

青山姐說這人好像是喬家祖傳的管家……

他奇怪地皺了皺眉:“什麼事?”

老人上前一步,言辭懇切:“少爺病危了。”

“啊?”小孩愣了一下,“那和我有啥關係啊,又不是我打的……”

“你去看他最後一眼吧!”研究員在旁邊瘋狂使眼色,“先生知道你不願意捨棄養大你的養兄,所以只希望死前能見你最後一面。”

“不是……”小孩無語極了,“要我說多少遍啊我不是你們家孩子,我有自己父母,你們找我和路邊隨便拽個小孩去讓他見有什麼區別?”

一段閃回不見,他的身高已經抽條不少,快要趕上院子裡的混混們了。

紫街內條件不好,混混們在發育期營養攝取不足,長得都不算是很高,小孩則不一樣,他抽了條似的長,還沒成年身高就已經直逼一米八,站在那裡光看一個背影已經不像是孩子了。

隨著長大,他的長相也逐漸脫離稚氣,基因的力量逐漸清晰起來。

戴權好幾次來的時候都直呼我靠太像了,你和當初那新人孕婦一看就是母子倆。

孕婦沒有留下照片,只有戴權知道她長什麼樣,誰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小孩久了,自動在心裡帶上了濾鏡。反正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小孩有時候也會看著鏡子試圖通過自己的臉復原一下親生母親的容貌。

路過的混混無語:“好了,可以了,不要學你六哥的自戀了,天天照鏡子。”

小孩心裡那點不知從而來的悵然一下子就沒了。

他打心裡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眼前小時候被他稱之為“哥哥姐姐”的彈幕就是他和他沒有血緣的親人們不是同一類人的證據。

但又無所謂。

他們無所謂自己的特殊,甚至在他明白這一切代表的是什麼時就已經接受了他,於是小孩也不會自怨自艾於這些沒有意義的內容。

喬家的家主,那個眼高於頂就連紫街的一片土地都不想親自用鞋底去接觸的中年人快死了。

為了滿足他的最後一個願望,喬家每天都來人。

那個研究員暗示了無數次,只要他肯去,就算以後不願意回到喬家,這個快死了的家主也可以給他們所有人安排好暴力之都的身份,讓他們離開紫街。

“不去,”小孩還是那句話,“我們走了,前街的居民怎麼辦呢?”

他們的轄區內已經七八年沒有出過事了,幫派急流勇退,在名聲最大的時候不再向外擴展。停止擴展後的一年多,前街就成為了紫街內居民最多的區域。

這個多數家庭依附於“打架搭子”組成的紫街,居然也有多出來了不少真正家庭的時候。

他們走了,這些人怎麼辦?

讓他們再回到之前那種每晚都提心吊膽,隨時都可以死亡的時候去嗎?

聽完小孩的話,青山姐過來笑嘻嘻摸了一下他的頭:“真是沒白養。”

“那是,不看誰養大的,”六哥驕傲地挺起胸,接觸到自己兩個哥的視線瞬間急轉彎,“是哥和大哥!”

青山姐:“嘁——”

喬家的人一連來了半個多月。

最後一天,那個和家主一樣眼高於頂的老人跪到了大家面前。

小孩像是觸電了一樣一個激靈跳了起來。

老人第一次在這一群他從來都看不起的紫街人面前低下了頭,他說如果再不去的話,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少爺就要死了。

小孩是他們從小養大的,喬家現在在醫院的家主也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將心比心,他不再奢求更多,只希望小孩能夠滿足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願望,只去看一眼就夠了,給他一個虛假的承諾讓他安心的走。

頭一次,混混們有點猶豫。

大概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一天的喬家人們紛紛低下了他們自以為高貴的頭顱,在老人的懇求聲中,小孩猶猶豫豫地同意了。

“但是,”他補充道,“我真不會離開紫街的,我只是去幫你們撒個謊讓他安安心心走,你們同意之後立字據。”

“要出事了,”管紅雁坐在牆上,看著院子裡烏泱泱的人頭,語言辛辣道,“我最瞭解這些家族,他們就算立了字據,想要撕毀也是分分鐘的事。”

“不一定……”袁山鳴皺著眉看了看那個老人拿出來的東西,語氣有點猶疑,“這個東西……是外面一些特殊副本會產出的,這種合同不具有法律效益,是直接建立在個人生命上的,一旦簽下就不能毀約。”

喬家人好像是真的放棄了認回小孩。

瘦高男人出來看見合同挑了挑眉,沒對小孩的說什麼別的,只是示意老關把這東西收好,說這個合同很重要。

次日小孩跟著喬家派來的車走了。

觸發者們本來以為他們會跟著小孩一起去到那個醫院裡,結果沒想到面前場景一閃,就到了夜晚。

混混們好奇地圍住他問那家主是不是快死了,小孩誠懇地點頭,不自在地拆掉脖子上喬家人送來的西裝領帶,長出一口氣:“看著好像活不久了,一堆管子插在身上,那個老頭……爺爺,說是為了見我最後一面才一直吊著命的……”

混混們唏噓地散開。

“外面的醫院什麼樣子啊?”青山姐好奇道。

“嗯……牆很白,地上都是鋪的地毯,空氣裡有很涼的味道,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很新,很貴,很乾淨,”小孩想了想,補了一句,“不過我還是喜歡紫街。”

但他似乎在看見了外面的世界後,以一種全新的視角看向了他生活了十幾年的街道。

白燼述他們看見他好幾次離開紫街,若有所思地看向遠處的城市。

後來不知道怎麼做到的,奇蹟般地,那個喬家家主居然撐過了這一次活了下來,艱難地保住了一條命。

為了把謊言繼續下去,喬家人不得不再次來求他們。

這一次,他們給出了更多的籌碼,他們願意為幫派提供城市護衛隊使用的武器,暴力之都的名門望族是支持城市護衛隊行動的最大金主,他們給什麼就是一句話的事。

有了這些東西,他們晚上再也不用讓家家戶戶閉緊門窗,紫街的夜晚也可以有燈堂堂正正的亮起,有門大大方方的打開。

小孩開始頻繁的出現於醫院中。

他為了變得更像是“喬家的繼承人”,不得不學著那些人眼高於頂的做派,走路的時候把背挺的挺拔又板正。

有幾個瞬間,白燼述隱約感覺他已經不像是那個在紫街長大了小孩了。

他學東西學的太快了,曾經會難住他的數學題已經不會讓他哀嚎了,他好像在暴力之都的兩個極端中不斷拉扯,時而是前街的小孩,時而是喬家的繼承人。

青山姐有一次偶爾提及,說她去外面的時候好像看見小孩了,她叫了一聲但是小孩沒有理他,在保鏢的傘下坐進了很長的黑色轎車中。

當天晚上小孩聽完之後愣了一下,撓撓頭:“啊?我沒注意到,對不起青山姐。”

“沒事兒,”青山姐一邊翹著二郎腿剝橘子一邊給他嘴裡塞了一瓣,“甜不?”

“酸的,姐。”小孩誠懇。

“嘶……我白天還吃著不酸呢,”青山姐捏了捏拳頭,“不會又是我弟那犢子乾的吧?早知道當初在垃圾堆撿小孩的時候就應該撿他旁邊那個!”

就像紫街裡的無數孩子一樣,青山姐的弟弟是她從垃圾堆裡撿回去的,當初有三個小孩,只有他最安靜,沒想到長大後最皮。

“姐,我先去睡了,好睏。”小孩甩甩頭。

“去吧去吧,”青山姐推了推他的肩膀,繼續剝橘子,“現在晚上不用出去看門窗了,睡著了也不用爬起來。”

大家默契地坐在院牆邊緣,自上而下地看著牆裡正在發生的一切。

小孩參加紫街內打架的次數直線降低,但偶爾有些時候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和混混們提著紫街內最常見的鋼管出門。

有一次六哥發現他打架的手法變了,隨口提及的時候,小孩有點支吾地說:“是喬家那邊教的,那邊那個家主看不上紫街的混混手法,專門請了個老師來教我,我覺得其他學了都沒什麼用,但學打架很有用,就聽話去了。”

“哦哦哦那很好啊,”六哥拍拍他的肩,“等你學會了回來教我們唄,到時候我們也看看這些有錢人是怎麼打架的!”

小孩臉上帶出一絲笑意:“好,到時候我教你們!”

但從這之後,他更頻繁的不出現了。

喬家似乎因為家主的纏.綿病榻出現了很大的危機,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下一任繼承人身上,連續好幾天他遭到了十分嚴重的針對性襲擊,為了不暴露他的真實身份,也為了保護紫街的大家,他不得不在外面留宿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這一段時間中,那個他曾經救了的研究員給他出了很多招,屢次把紫街的大家從暴露的邊緣拉回來,成為了他在喬家中最信任的人之一。

這次回來之後,小孩更不像是紫街人了。

他像是個誤入紫街的小少爺,穿著板正的西裝,下意識挺著背,眼高於頂地微微抬起下巴,用下眼瞼看人。

他用昂貴的皮鞋踩過紫街混雜著血水和髒汙的街道,跨過已經腐朽了包漿了的門檻,走進這個陳舊的小院。

“你是……”有混混奇怪的抬眼,愣了一下,“小孩?那什麼對你的刺殺解決了?”

“嗯……嗯?”小孩一個激靈,忽然反應了過來一樣,“對,解決了。”

“哦那就行,”混混順手丟了個棗進嘴裡,“剛才我都沒敢認。”

“我這幾天一直要裝那個少爺,”小孩像是驟然被解除了什麼封印似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來,又變成了那個前街的小孩,“裝的累死了。”

“是啊……”混混同感,“我看他們那群人整天抬著頭走路就累,他們脖子不累嗎?”

“累啊,哥,”小孩呲牙咧嘴,“快快快給我按按!”

混混樂了。

“你換身衣服再來吧,”他揮揮手,“你穿的這一身感覺比咱整個院子都貴,我可不敢下手。”

小孩飛也似的躥回了房間。

等他再穿著紫街人的衣服出來,他就又是紫街的小孩了。

“像兩個人一樣。”管紅雁在牆上低聲開口。

確實。

剛才在混混開口前後,小孩簡直判若兩人。

他不斷在暴力之都的兩個極端之間遊走,這相差過大的兩端將還未成熟的小孩撕裂成了兩個部分,他現在看起來已經不能遊刃有餘了,以後要怎麼辦?

等到喬家不再需要這樣一個“少爺”了,他還能回到紫街中嗎?

或者說,他那時候,還能從喬家的世界中走出來,待在紫街中度過一生嗎?

或許之前是可以的。

如果他從來沒有見過世界的另一面的話。

混混們滿嘴髒話聊天的時候,他會下意識皺起眉。

在紫街打架,生鏽的鐵管落下,肉泥混雜著鮮血飛濺到臉上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別開頭。

清晨血水夾雜著油汙和泔水流滿紫街的街道,他看了看自己腳上紫街常見的鞋,還是選擇了換一條昨夜沒有發生過打鬥的道路。

甚至於有一次,他提著一袋壞掉的水果準備扔了,被旁邊的青山姐看見匆匆叫住:“哎,怎麼扔了。”

“壞了啊。”小孩臉色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