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燕如塵呆住。
小將軍終於反應過來自己上當了, 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陛下怎麼能這樣？對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楚懿心說那不是廢話嗎，他一個皇帝要是再不能對臣子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也太沒面子了吧。
“朕讓你回玉陽關, 又沒說不讓你回來，”楚懿道, “你離開這麼久，你的兄弟們難道不想你？你回去安撫安撫他們, 飛燕軍和西泠打了這麼多年, 說是血海深仇也不為過，現在要促成兩國友誼發展, 首先得安撫住飛燕軍，這種時候，就輪到你出馬了。”
燕如塵咬牙切齒:“陛下都知道臣和西泠人不共戴天了，還要我去安撫飛燕軍，不是強人所難嗎？”
“燕將軍話不能這麼說, ”楚懿神態自若地託著下巴，指尖在太陽穴上輕點，“朕信任你才委以你重任, 若是換了別人, 朕還不放心呢。”
燕如塵還是很不情願, 但這句“朕信任你”多少安慰到了他，他沒有繼續反駁, 只哼了一聲。
楚懿趁熱打鐵:“燕將軍戰無不克，在戰場上取敵將首級猶如探囊取物, 想必這等小事定也不在話下。”
燕如塵移開了眼, 小聲嘟囔:“陛下每次都這麼說。”
“好了, 你要是沒有異議，就回去早做準備，西泠太子在虞城已經逗留得足夠久，再過幾天就該返程了。”
話都到這份上了，燕如塵也不好再說什麼，道了句“陛下早些休息”，離開了房間。
哄走了燕小狗，耳邊終於重新清淨下來，楚懿呼出一口氣，喝了口茶潤潤嗓子，忽然聽到坐在對面的裴晏開了口:“臣以前倒沒發現，陛下口才這麼好。”
“嗯？”楚懿詫異地看向他，“朕剛才說話聲音很大嗎？皇叔聽得這麼清楚？”
裴晏:“什麼？”
楚懿:“……”
又來了。
攝政王這裝傻技術真是一流，“聽力沒完全恢復”算是被他玩明白了，他想聽見的時候怎麼都能聽見，要是不想聽見，就算在他耳邊大聲喊，也能裝聽不見。
楚懿冷笑:“皇叔到底是在誇朕，還是在損朕？”
“當然是在誇，”裴晏這回又聽見了，“千真萬確。”
他臉上浮現出一點笑意:“陛下讓燕將軍回玉陽關，是明智之舉，正如陛下所說，兩國交好初期，一切還未有定數，想必許多人對此是有意見的，這種時候，就需要一位有足夠威懾力的人物來鎮住場面——在西泠，這個人是太子，在大楚，就是燕如塵。”
楚懿看了看他:“皇叔倒也不必這麼冠冕堂皇，當真以為朕看不出來？朕讓燕如塵回玉陽關，你最高興的可不是什麼威懾不威懾，而是終於沒人能再吵你，挑釁你的‘地位’了吧？”
裴晏聞言，輕笑出聲:“陛下明察秋毫，臣要說臣真的沒有一點私心，未免不夠坦誠。”
楚懿一扯嘴角。
他就知道。
他瞄了一眼對方碗裡還沒喝完的粥:“你快點吃吧，一碗粥你到底要喝多久？早都涼了。”
裴晏終於把最後一口粥送進嘴裡，楚懿本來還想再讓他吃點別的，看這架勢，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他喚來阿福收拾桌子，覺得天色不早，可以準備休息了。
他正要起身，卻聽裴晏道:“陛下。”
“何事？”
“臣有個不情之請。”
楚懿聽了，覺得準沒好事，果斷拒絕:“既是不情之請，那就別說。”
裴晏一愣。
他無奈笑道:“陛下倒是先聽臣把話說完。”
楚懿有點不耐煩地坐了回來:“長話短說。”
“臣想借這次機會，退居幕後，陛下意下如何？”
“……什麼？”楚懿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退居幕後……你指什麼？”
“指不再當攝政王了，”裴晏道，“當然，臣還可以繼續替陛下出謀劃策，在陛下身邊當個謀臣，不過，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事事替陛下定奪，臣已經當了十二年的攝政王，也該卸任了。”
他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讓楚懿始料未及，語塞了半晌才道:“為什麼？”
“對於一個國家來說，親王攝政並不是長久之計，當年陛下年幼，臣才輔佐於陛下左右，現在陛下已長大了，早已能獨當一面，那麼我這個攝政王，也到了該功成身退的時候。”
功成身退……
楚懿艱難地吞嚥了一下:“你現在卸任，沒有‘功成’，只有‘身退’。”
這十二年間，攝政王的形象早已在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人們只道他是個冷血殘暴的權臣，無人在意他功績幾何，將權力還給皇帝是他早該做的，他卸任隱退，也不會有人感激他，因為這是理所應當。
裴晏笑了笑:“那倒也沒什麼關係，陛下知道的，我並不在意這些虛名，世人是稱讚我或痛罵我，那是他們的事，跟我並無相干。”
“……你早就決定好了吧？”楚懿心情複雜，“不論是當初辭官，還是後來想替朕亡國，又或是現在，你早就給自己安排好了結局，是嗎？”
裴晏笑而不語。
楚懿早已經猜到了，在國師告訴他前世裴晏死在了回涼州的路上時他就猜到了——把罵名留給自己，把美名留給所愛之人，這就是裴晏為自己選擇的結局。
楚懿站起身來，走到窗邊。
那盞“月亮燈”裡的燭火還沒有熄，柔和的光暈在微風中輕輕搖晃，彷彿和天幕上的月亮交相輝映。
他伸手輕輕觸碰了那盞燈，像是在觸碰月亮。
放棄所有的榮譽，親手埋藏自己的功勞，將經歷的所有苦痛折磨一笑泯過……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事，即便是楚懿自己。
如果有人要跟他搶他辛苦完成的任務的獎勵，他肯定是不同意的。
可裴晏卻如此輕易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彷彿他的個人功績無足輕重，他所做的一切，僅僅是在為所愛之人鋪路，以此身作為他墊腳的基石，所有的付出從來不求回報，哪怕是一廂情願，也絕無怨言。
他像是個虔誠的信徒，為他心目中的月亮奉獻自我，即便那月光沒有將他照耀，他也甘願屈居黑暗。
嗯，當然了，月光可以不為他照耀，卻不能不照耀他的同時又去照耀別人，那樣的話，即便是信徒也會有點脾氣，說不定會想將月亮從天上摘下來，扣進自己懷裡。
楚懿回過頭，看向裴晏:“你當真決定好了？”
“當真。”
“不後悔？”
“不後悔。”
“好吧，”楚懿合了閤眼，“不過，朕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裴晏唇角微彎:“全憑陛下定奪。”
*
夜裡，楚懿躺在床上時，難得有點睡不著覺。
他翻了個身，看著旁邊的人，心裡產生了一個以前從沒考慮過的想法——
想把攝政王綁架回系統空間。
不過有點太貴了。
一千萬積分，他就是傾家蕩產也掏不出來吧，要不他把他的海景房賣了，把修改器也掛出去？
反正系統空間的東西不會折舊，談不上二手與否，只要有人需要，就可以考慮賣掉。
他的海景房當年也是花了幾百萬買下來的，據說這幾年因為大量擴招新人，房子都漲價了，海景房已經供不應求，他要是賣，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至於他自己……租個小公寓住住算了。
楚懿這麼想著，又不太捨得，正在猶豫不決，腦子裡忽然響起“滴”的一聲，那是系統下線以後重新上線的音效，緊接著是熟悉的聲音:[歡迎使用risi，系統17號竭誠為您服務。]
17回來了？
這還沒到十天。
[宿主，你在嗎？]系統嘗試呼喚他，[我充電回來了宿主。]
聽到它聲音的瞬間，這幾日始終困擾著楚懿的疲倦痠痛感也一掃而空，他知道肯定是痛覺修改器重新發揮作用了，連帶著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你比我預想的要快。]
系統:[那當然，我可是緊趕慢趕趕回來的，生怕我晚回來兩天，就再也見不到宿主你了。]
楚懿剛準備誇它，又因它這一句話給嚥了回去:[不會說話可以不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沒你不行？]
系統:[咳。]
一人一統迅速交換了這幾日得到的信息，系統說:[對了宿主，我回去充電的時候，順便幫你問了主系統，主系統讓我轉告宿主，不必再糾結這次任務是成功或者失敗了，因為這是一次註定失敗的任務，但不論最後結局如何，都將被判定為任務成功。]
楚懿:[……]
他咬了咬牙:[你為什麼不早點說？]
要是早點說，他當初還至於為了這破任務浪費腦細胞嗎！他明明可以直接擺的！
[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啊……]系統小聲為自己辯解，[主系統還說，因為宿主你情況特殊，才特意給你安排了這樣一次任務，其他的宿主都有生前的記憶，完成一百個任務以後可以決定留下或回原世界復活，但宿主你不同，主系統安排你回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幫你找回記憶。]
[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他了？]楚懿冷笑，[所以我的記憶為什麼被封印，難道不是主系統做的手腳？]
[也不能完全算……]系統有些猶豫，[因為當時，是宿主你要求的。]
楚懿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是宿主你要求主系統封印你的記憶的，]系統又重複了一遍，[當時你非常痛苦，精神幾乎崩潰，根本沒辦法像其他宿主那樣執行任務，所以主系統給了你選擇，讓你自己決定，是繼續這麼痛苦下去，還是暫時忘掉這份痛苦，等到以後有能力面對的時候，再將它撿起來。]
楚懿忽然便懂了。
如果是曾經的他，的確會因此而痛苦。
他拿出平生全部的勇氣，才拿起劍割開自己的喉嚨，死後卻發現自己還“活著”，而身邊的所有人都不在了。
他這個最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一個不剩。
儘管到現在依然想不起那段時間的經歷，他也能夠猜到，當時的自己經受了怎樣的煎熬。
所以他選擇了逃避。
懦弱如他，令人不齒，卻切實有效。
他封印了記憶，甚至摒棄了情感，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他重新站起來，投入一個又一個世界進行磨練，三百多年，他終於將自己磨練成一塊石頭，有了足夠堅硬的外殼，可以重新面對那段過往。
當石頭有了充分的決心，終於願意接受切削，才能露出嵌藏其中的璞玉。
楚懿嘆口氣。
原來是這樣。
他終於完完全全地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