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燕如塵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他, 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自己滾,但或許是他氣場太強,陰森的表情太過駭人, 小將軍竟下意識站了起來, 腳下一拐, 就要離席。

 剛走出去沒兩步,又想起什麼,回身撈走了桌上那碟被他剝壞的葡萄。

 而溫亭還在為“侍寢”的事驚恐不已,攝政王一句話簡直如同赦令,他忙不迭起身, 離開御座,回到臺下原本為他準備的位置。

 楚懿身邊瞬間空了出來,他眨眨眼, 心說什麼情況啊,攝政王怎麼還帶攆人的?

 西泠國君送他的小美人他還沒捂熱乎呢, 羞辱燕小狗還沒羞辱完呢, 攝政王一下子給倆人全趕跑了,不是搗亂嗎。

 他內心有些不爽, 又拿起一顆葡萄要吃,卻突然伸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 抽走了盛著葡萄的銀碟。

 楚懿:“?”

 趕走他的人也就算了, 怎麼連他的葡萄也要拿?

 裴晏端著那碟葡萄,迤迤然下了御座前的臺階, 將其遞給手邊最近的一位大臣, 並衝微微一笑, 示意從他這裡開始傳遞, 揚聲道:“燕將軍刀法出神入化, 這切削好的葡萄,請諸位品嚐。”

 楚懿:“……?”

 什麼玩意就請諸位品嚐?

 那是他的葡萄好吧,是燕小狗給他削的葡萄!

 酒過三巡,大臣們也都有些醉了,居然沒人察覺這話有什麼不妥,樂滋滋地傳遞起了葡萄,還一口一個“謝攝政王”“謝燕將軍”,把燕如塵自己都搞得一臉茫然。

 送完了葡萄,裴晏又步伐款款回到御座前,在楚懿身邊坐了下來,這一串動作簡直行雲流水,自然得彷彿坐在這裡的本就該是他一樣。

 楚懿沒有葡萄吃了,十分不爽地擦了擦手:“皇叔這是何意?朕讓燕將軍給朕剝的葡萄,朕自己沒吃上兩口,皇叔怎麼先給他們分了?”

 “陛下若是想吃剝好的葡萄,臣也可以代勞。”

 楚懿聽完這話,直接打出了一串問號。

 他剛剛聽到了什麼?

 攝政王說要給他剝葡萄?

 在他錯愕的目光中,裴晏真就拿起了一串葡萄,從上面揪下一顆,白皙的指尖抵著紫紅色的葡萄,一點點將葡萄皮與果肉剝離開來,豐富的汁水順著他的手指一直流到虎口。

 一顆剝好的葡萄就這麼遞了過來,呈現出一種瑩潤的青碧色,像是一小塊剔透的玉。

 楚懿萬萬沒想到裴晏會親手給他剝葡萄,一時間懷疑這人是不是吃錯了藥,他看了看已經遞到唇邊的葡萄,又看了看給他遞葡萄的人,便聽對方說:“陛下不吃嗎?難道臣剝的這葡萄,賣相沒有燕將軍剝的好?”

 楚懿:“……”

 好酸啊,好酸。

 是誰家的醋罈子打翻了,是裴家的。

 他將那顆葡萄咬進嘴裡,柔軟的果肉在齒間破開,溢出更多的清甜汁水,在口腔中留下滿滿的葡萄香氣。

 他吐掉葡萄籽,對醋罈子說:“朕懶得吐籽,皇叔能幫朕把籽也去掉嗎?”

 裴晏竟微笑道:“樂意效勞。”

 楚懿:“……”

 完了,攝政王真的吃錯藥了。

 裴晏拔下桌上那把燕如塵插下的刀,捏起一顆葡萄抵在指尖,刀刃貼著葡萄輕輕一旋,葡萄皮便被他完整地片了下來,再將刀尖插進果肉,一抵一挑,幾顆葡萄籽掉落盤中,只剩下乾淨的果肉。

 楚懿目瞪口呆。

 裴晏手裡動作極快,處理一顆葡萄也不過幾秒鐘,很快,滿滿一碗去皮去籽的葡萄就送到眼前,葡萄果肉居然還顆顆完整飽滿,裡面的汁水都沒有流失太多。

 裴晏慢條斯理地擦淨了手,問道:“陛下可還滿意?”

 楚懿說不出話來。

 他莫名開始懷疑攝政王審訊犯人時是不是也是這麼遊刃有餘,剔掉一個人的皮肉,和剔葡萄應該是一樣的吧。

 他只好點了點頭,捏起幾顆剝好的葡萄,一併放進嘴裡。

 別說,這去皮去籽的葡萄吃著就是爽。

 他心安理得地吃著攝政王剝的葡萄,完全沒留意臺下有道目光一直看著自己——五皇子溫亭坐回使團當中,也無暇顧及他們的噓寒問暖,他視線始終凝視著高高的御座,看到那位身著黑紅蟒袍的大楚攝政王坐到少年天子身邊,竟為他剝起了葡萄。

 在西泠時,他曾無數次聽父親和兄長們提起過這位攝政王,父親說,如果說燕如塵是大楚養在玉陽關戍衛邊疆的狼,那麼這位攝政王則是臥踞京都威懾宇內的虎,就算殺死了燕如塵這頭惡狼,只要攝政王這猛虎還活著一天,他們就一天不可能攻下大楚。

 先前聽說攝政王辭官還鄉,他們一度以為等待多年的機會終於來了,正磨刀霍霍,可父親收到一封大楚國君送來的信函後,又突然轉變了態度,莫名其妙要和大楚交好。

 當時兄長和朝中大臣們一致反對,說大楚現在沒了攝政王,外強中乾,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勸國君三思——直到大楚攝政王回到朝中的消息傳到西泠。

 一時間大臣們冷汗涔涔,紛紛感嘆國君英明,還好國君態度堅決,不然的話,他們絕對要落入大楚攝政王的圈套。

 同時對這位攝政王的畏懼更甚——以辭官作餌誘他們上鉤,這是何等的手段與魄力?

 因此在得知楚國將燕如塵調離邊境時,再沒人敢勸國君趁機攻打大楚了,誰能保證這不是攝政王又一次誘敵深入?或許他們的確應該聽國君的,與大楚交好,而不是與大楚對立。

 可現在,此時此刻,這位傳聞中狠辣果決,猶如閻羅再世的攝政王,竟用那雙生殺予奪的手,為大楚天子剝葡萄?

 那男人看上去高傲又優雅,矜貴又從容,明明幹著這太監該乾的活兒,臉上卻沒有半分不耐,他甚至是微微笑著的,輕聲細語地詢問身邊的人,態度恭敬又順從。

 他可以一句話讓燕如塵滾,卻對大楚天子以禮待之。

 這位不過十七歲的少年楚君,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

 他們是否一直以來都看錯了,這位楚君根本不像傳聞中的那樣懦弱無能,或許那些都是他故意展露出來迷惑他人的表象,實際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

 能讓不可一世的攝政王對他言聽計從,讓“楚地惡狼”對他忠心耿耿,給他當看家護院的狗——怎麼會有人認為楚君軟弱無能,是個廢物呢?

 如果不是這次深入楚地面見天子,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相信這些。

 溫亭用力裹緊身上的貂裘,打了個深深的寒顫。

 *

 宴會上觥籌交錯,歌舞昇平,沒人留意到西泠五皇子漸漸蒼白的臉色。

 楚懿吃完一碟葡萄,擦了擦手,便聽身邊的人開口道:“宴會結束後,陛下準備將那五皇子安排到何處?”

 “嗯?”楚懿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西泠使團將在大楚待到年後才離京,早已經給他們安排好了住的地方,至於溫亭……

 “朕的男寵,自然同朕一起。”他說。

 裴晏眸色變暗,往他跟前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陛下上次不是說,那是西泠派來的質子,陛下不會動他,怎麼現在又出爾反爾,要將他收為孌寵了?”

 楚懿心說他說過這話嗎?好像是說過,但總覺得原話不是這樣。

 不記得了。

 他咳嗽一聲:“是質子,也是孌寵,這不衝突吧?西泠國君都答應了,朕在信裡寫得清楚,他都沒反對,皇叔怎麼好像比他還急?”

 裴晏眯了眯眼,再度湊近他:“那麼陛下的意思是,不光要將他收作孌寵,今晚還要點他侍寢嗎?”

 楚懿:“?”

 他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今晚攝政王實在是太不對勁了,這讓他忍不住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忽然他抽了抽鼻子,鼻端聞到一股淡淡的酒氣。

 兩人之間距離太近,對方溫熱的鼻息幾乎打在他臉上,似有似無的酒氣正是從這裡傳來——他終於知道攝政王今晚反常的原因了,這貨喝酒了。

 宴席之上沒人不喝酒,攝政王代他招待大臣,招待使團,自然喝得更多。

 他穿書至今,好像還沒見過裴晏喝酒。

 這樣近的距離,連他有幾根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雙漆黑眼眸似也被酒氣薰染,更顯得幽暗難辨,深不見底,被他注視得久了,竟有種詭異的心悸和窒息感,彷彿要被溺斃在這沼澤般粘稠泥濘的眼神當中。

 楚懿滾動了一下喉結。

 醉酒會讓人呈現出不同的狀態,而裴晏喝了酒後,似乎比平常更加熱烈且直白。

 他臉上分明看不出有什麼異狀,彷彿還是那個衣冠楚楚的攝政王,唯獨那雙眼睛成了情緒的宣洩口,一種極為強烈的壓迫和侵略感從那幽暗沼澤中透出,將周圍的空氣都染得危機四伏,好像一步踏錯,就會被洶湧而上的湖水淹沒。

 如果坐在這裡的是原主或者其他人,恐怕早已被嚇得渾身發抖,可現在偏偏是楚懿,他見過太多人,見過太多各式各樣的人,這樣的眼神還不足以讓他害怕,但他似乎不得不承認,裴晏大概是他見過的所有人中最特別的一個。

 他明明生來就該成為上位者,卻甘願居於人下,當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他明明冷靜優雅,從容不迫,卻也會因區區一盤葡萄翻了船。

 最能讓人動容的感情,不過看禁慾者高|潮,自持者失控,高高在上者為他底下頭顱,楚懿自認為是個俗人,他也很想看看攝政王這樣的異類失控,究竟是什麼樣子。

 他抬起手,用指尖托住對方的下巴,輕聲道:“朕便是想讓他侍寢呢?”

 裴晏的目光陰沉沉的,他也伸出手,回扣住了楚懿的手腕。

 那五指修長、有力、滾燙,被他鉗制住時,楚懿感覺腕子上傳來十足的壓迫感,緊接著,那男人居然微微低頭,用嘴唇觸碰了他的掌心,用舌尖在他指根處輕輕掃過,帶走殘餘的葡萄甜味,留下一片炙熱的濡溼。

 楚懿微怔。

 攝政王,居然就在這新春之夜,在這舞樂歡騰的宴席之上,在群臣百官注視之下,吻他的手?

 瘋了?

 臺下,溫亭難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滿臉錯愕地看著御座之上,看到攝政王竟在親吻少年天子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