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 作品

第53章 Chapter 53

 沈酌沉默了很久, 冷白的側頰隱沒於陰影中。


 這個問題其實很容易回答。


 曖昧關係,情人關係,同生共死過的信賴特殊關係。沈酌對處理世人的仰慕一向遊刃有餘, 因為他擁有精密且無可撼動的理智, 對身後所有赤誠的、狂熱的、扭曲的愛慕都習以為常。


 即便這個叫白晟的人是不一樣的,眼前這種情況對沈酌而言其實更容易處理。一個擁抱, 親吻,似是而非的安撫與恰到好處的親暱,都可以把令人沉迷的美好現狀維持下去。


 但此時此刻, 在遠方傳來模糊的漲潮聲中, 面對頭頂清晰炙熱的視線,他張口想說什麼, 卻又合上了。


 “……我不想騙你,”半晌沈酌平淡地道。


 “我從很多年前開始,就習慣了必須隨時面對最壞的情況, 必須做好被身邊任何人背叛的準備,包括你。”


 “我不知道你希望能與我達成怎樣的關係, 但我有一定的可能, 一生都無法與任何人達成這種關係。”


 白晟盯著他, 彷彿連呼吸都靜止了。


 “如果你此生必須尋求某種公開承諾的話,現在抽身還來得及。”沈酌抬頭注視著他,平靜地道:“對不起。”


 白晟的眼睛幽深沉冷,看不出任何喜怒,就那麼一動不動盯著沈酌的瞳孔。


 時間緩緩沉澱下來, 從相遇到如今的每一次交鋒、生死之際的每一個對視、情熱糾纏的每一絲體溫, 都化作虛空中涓涓細沙, 從指縫間無聲溜走。


 不知過了多久, 白晟低啞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出乎意料地冷靜:“很晚了,也許我們都需要分開各自思考一下。”


 “……”


 “好好休息。”


 白晟轉身走向房門。他的脊背很直,平靜且有尊嚴,動作一如平時那般毫不拖泥帶水,彷彿在剎那間捲走了所有熟悉炙熱的溫度,伸手開門走了出去。


 沈酌在他回身關門的那一刻及時收回視線,指尖在褲袋裡深深嵌入大腿肌肉,眼睫垂落擋住了所有神情。


 但關門聲沒有如期響起。


 “……沈酌。”白晟站在門外的走廊上,一手握著門把,似乎遲疑了數秒,才緩緩道:“有句話我從沒有直接跟你說過,我喜歡你。”


 沈酌沒有動,像光影交錯處一尊冰冷的石像。


 “也許你很難把我當成愛人,但你一直是我的愛人,從今往後永遠都是。”


 門輕輕地關上了。


 遙遠潮汐彷彿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將人從肺到血液的每一絲氧氣都擠壓殆盡,窒息般的尖銳疼痛從指尖蔓延到咽喉。


 沈酌用力閉上眼睛,深深俯下身,無數場景如紛紛揚揚的海底沙,將人轟然沒頂——


 “來跟我做筆交易吧,申海市監察官。”


 “你過來幫我把釦子繫上,這三個劫機犯就交給你們監察處,如何?”


 “你們沈監察,他心裡有我啊!”


 “我說我沒法親眼看你死,我做不到!!”


 “當風浪席捲大壩,人潮洶湧後退,唯他持劍逆流而上,我願成為他身前的盾。”


 “你已經不是當年孤立無援的情況了,沈酌。你現在有我。”


 ……


 沈酌死死咬著牙,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向內蜷曲得那麼用力,連後肩頸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彷彿能藉由這個動作緩解肺腑尖銳的刺痛,良久才深吸一口氣站直身體,強行嚥下咽喉的酸熱的硬塊。


 彷彿某種未知的力量把他整個人剖成了兩半,一半懦弱驚懼,緊緊蜷縮,因為徒勞地想握住指間細沙而醜態畢露;另一半卻被強大的習慣所支撐著,冷靜鎮定,毫無破綻,像強行撐起脊樑與雙膝的鋼鐵鎧甲。


 譁——


 浴室水龍頭被開到最大,沈酌洗了把臉,鏡子裡映出一張溼漉漉的面孔,眼底充滿細密血絲。


 年幼時會偷偷躲起來掉眼淚的小男孩已經不復存在了,成年後的hrg領導人有一副血肉包裹的鋼筋鐵骨。他低下頭,看著水流下自己佈滿槍繭的掌心,縱橫交錯的水跡彷彿再一次變成了鮮血。


 洗不乾淨。永遠都洗不乾淨。


 就像第一次開槍殺人時那樣。


 不論是多麼冰冷刺骨的水,不論如強迫症般反覆沖刷多少遍,黏膩血腥都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那個時候他才剛知道這條路是沒有回程也沒有盡頭的,嘩嘩水流中他聽見老院長病弱而堅定的聲音,一遍遍反覆安慰:“沒關係,是那個研究員該死。他背叛了hrg,還想帶著那個秘密偷渡到海外,如果你不殺他將來就會有更多人死去,你沒有其他選擇……”


 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罪人!你們都是罪人!!”碼頭偷渡船前,研究員的面孔在槍口下極度扭曲,歇斯底里的怒吼撕裂耳膜:“你們所有人都知道那個秘密,未來只能屬於進化者,人類必然要被淘汰!歷史會記下你們這些跳樑小醜的名字,姓沈的你註定要死無全屍!!……”


 砰一聲槍響,人頭爆作漫天血花,映在沈酌幽深的瞳底。


 大雨傾盆而下,無頭屍身頹然倒地,鮮血順著碼頭一路流向大海。


 沈酌緩緩垂下槍,數十名研究員沉默肅立在他身後。他們像亂世飄搖中一群蒼白的鬼魂,良久暴雨中響起沈酌疲憊的聲音:“……諸位都是全人類再生計劃的中堅,從加入第一天起就父母老小盡在我手。世上唯有人性經不起考驗,如果未來誰再想要出賣那個秘密,先想想一家老小性命何辜……”


 沒有人出聲,只有雨滴順著每個人的面頰和指尖,一滴滴落進腳下的血泊裡。


 “諸位與我,皆無歸途,唯有來日赴死方能解脫。”


 “百年後歷史會評判我們如今的對錯。”


 怒海吞沒了無頭屍身,再沒有人知道那個深夜的碼頭髮生過什麼。


 半年後,全人類再生計劃的第一階段理論模擬宣告功成。


 hrg實驗室取得了進化基因干擾素,人類有望在不久的將來通過藥劑獲得異能。這個消息雖然不曾向民眾公佈,但劍拔弩張的各國高層、國際監察總署與激進組織,都在第一時間就意外地得到了情報。


 一觸即發的戰火被強行撲滅,躍躍欲試的各方勢力被迫重新潛回水底。


 新時代的核威懾就此正式確立。


 但只有很少數的人知道,那不是黎明曙光即將降臨,而是漫長的不歸路才剛剛開始。


 ……


 那天深夜搶救機器都撤了,icu病房裡,老院長靜靜躺在雪白的病床上。hrg幾位高級研究員凝重陪同在側,沈酌坐在病榻邊,緊握著老院長冰涼的手,直到老人用最後的力氣對所有人微微笑了一下:


 “諸君……青史……長存……”


 “終有相見……”


 “終有再度相見一日。”沈酌低聲答道。


 老院長欣然看向他,溘然長逝。


 icu外響起諸多急促腳步,那是記錄死亡時間和預備喪葬流程的治喪辦事員。


 老院長協助成立了兩代hrg,一生都奉獻給了中心區研究院,桃李滿天下,科研成果無數。治喪辦公室早早就商定好了要按喜喪來辦,屆時將電視直播,名流雲集,哀榮齊備,儀式隆重。


 但這間深夜的icu裡卻那麼冷清,每個人都像是被浸在無邊無際的冰冷海水裡,發不出任何聲音。


 “……也許他們才是對的,而我們是錯的。”不知過了多久,沈酌望著深邃的虛空,輕聲道:“地球終將屬於進化者,百年之後青史留名,我們所有人都是倒行逆施的反派,螳臂當車的小丑……”


 “生存是沒有錯的,沈主任。”身後一名高級研究員艱澀道,“不管未來的歷史由哪一個種族書寫,我們只是選擇了現下唯一的路,我們……我們只是被強行推上了進化的分叉口……”


 “我們別無選擇。”


 醫生推門而入,禮貌地垂手致哀,將白布蒙上老院長安詳的臉,遺體隨著鐵輪錚響從走廊漸行漸遠。


 30年前一代hrg的最後一名見證者、將年幼沈酌從醫院裡帶出來並撫養長大的最後一個家人,就在深夜醫院那刺眼的白光中,永遠離開了這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