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 作品

第40章 Chapter 40

 “救救我們……”


 不遠處那輛撞毀的汽車裡仍然斷斷續續地傳來呼喚,火焰中甚至傳來拍打車窗的絕望聲響,然而他真的走不動了。


 真的太痛了。


 有沒有人來救救我?他迷迷糊糊地想。


 有沒有人拉我一把,有沒有人會來救我?


 死亡突然變成了一個充滿誘惑又近在咫尺的選項。它那麼舒服,那麼輕易,只要堵住耳朵不再聽、閉上眼睛不再看,只要停下腳步沉沉睡去,就再也不會感覺到痛了。


 “對不起,”小男孩喃喃道,乾裂流血的眼皮越來越沉。


 我那麼努力地想改變因果,但我太弱了,我救不出你們……對不起。


 “……我們還活著,我們還活著啊!”


 “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啊!”


 “白晟!白晟!白晟!!——”


 彷彿一根滾燙的鋼針刺進心臟,五臟六腑劇痛痙攣。


 白晟遽然睜開眼睛。


 他喘著炙熱的血氣,再一次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向前走去。碳化的腳骨在身後拖出焦黑痕跡,每一步都痛徹心肺。但與生俱來的瘋狂、耿耿於懷的悔恨、刻進骨髓的執念,都在脊樑中支撐著他,哪怕最後一刻被燒成碳也不能停息。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八歲那年,血色長街盡頭,孩童用稚嫩的聲音發誓此生永遠不站在圍觀人群之後,哪怕未來刀山火海,也要站出去伸出第一雙施救的手。


 “往前走啊!”“去啊!”“就是這樣!——”火場外不知何時重新出現的眾多魔影發出一聲聲慫恿的尖笑。


 “去活活燒死吧!”“去燒成灰吧!”“哈哈哈哈——”


 群魔亂舞,遮天蔽日,興奮無比,但白晟已經聽不見了。他全身上下被烈焰包裹,幼小的身體被燒成了個火人,跌跌撞撞來到車門邊,用生命最後的力量向車內伸出手——


 就在這一瞬間。


 前方破開一道璀璨白光,勢如破竹、摧枯拉朽,將所有魍魎鬼魅一掃蕩平,四面八方的魔影在慘叫中化作了扭曲的灰煙。


 緊接著,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白光中。


 小男孩愕然睜大眼睛,抬頭仰視著那個人攜光而來,如若神靈,擁有難以想象的容貌和鎮壓一切的力量,踩著烈焰與硝煙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自上而下地向他伸出手:


 “你要讓我等多久,白晟?”


 一剎那間,彷彿靈魂醍醐灌頂,小男孩瞳孔猝然擴大。


 他戰慄著抬起手,與神靈十指交扣。


 就在兩人掌心觸碰的那一刻,小男孩慘不忍睹的身體迅速長大、變高,皮肉覆蓋炭黑焦骨,赤|裸血肉皆盡復原;白晟像一頭傷痕累累的狼王,緊緊擁抱沈酌,發出了一聲忍耐了十九年的、嘶啞到極致的哭泣。


 漫天大火悄然熄滅,一切慘景化為烏有。


 聲聲呼救終於消失了,扭曲燃燒的汽車如輕煙般散去。十九年前那對夫婦的靈魂得以安息,最後一次溫柔拂過愛子的面頰,然後彼此纏繞盤旋,消失在蒼穹下。


 時光如迤邐長歌,將那個八歲孩童的慟哭遠遠帶上天際。


 “我很想救出他們,但就是做不到……”


 白晟半跪在地,俯在沈酌肩頭,一滴滴滾燙的液體滲進白襯衣裡,“我以為自己已經變得非常強大,我那麼拼命了,但還是做不到……”


 “你知道你為什麼能進化成s級嗎?”沈酌一手環過白晟的背,另一手按著他後腦烏黑的頭髮,平靜地道:“不是回到十九年前改變因果,而是在未來做一個擁有絕對力量,能夠第一個從圍觀人群中站出來的人。”


 “是這樣的執念才讓你脫胎換骨,是因為你自己希望能保護每一個人類與進化者,進化才會賦予你世間最強大的因果律武器。唯有強者才會對弱小生靈常懷慈愛之心。”


 世界化作安靜的虛空,放眼望去無垠空茫。


 白晟哽咽的喘息漸停,像個茫然的孩子,緊緊擁抱著沈酌。


 “……真奇怪,”他夢囈般喃喃道,“我怎麼會在你面前哭呢?”


 八歲那年開始就沒再嚎啕出聲的淚水與怨恨,原來並沒有消失嗎?


 彷彿堅不可摧的盾牌陡然瓦解,打磨多年的鎧甲輕易潰散;明明是最想要征服和佔有的對象,明明是最想要在對方面前展現力量的那個人,卻在對方伸出手來的剎那間,像風雪中渴望得到庇護的野獸一般,迫不及待發出了委屈的嗚咽。


 彷彿他早已知道,在這個人面前示弱是可以的。


 在這雙秀美眼睛的注視下,完全可以收起利爪,攤開皮毛,袒露那些從不示人的難堪傷口,以及未曾癒合的淋漓血肉。


 白晟把沈酌緊緊錮在懷裡,用力把臉埋在他頸窩中,跪在地上小聲問:“你是來帶我出去的嗎?”


 他感覺到沈酌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清淡:


 “不,我是來送你出去的。”


 “……”


 一個可怕的猜測陡然浮現,白晟瞳孔無聲遽張。


 下一刻,沈酌輕而易舉推開他的懷抱,站起身來,低頭將冰涼唇角印在白晟的額頭上。


 “回去吧,24小時了,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接下來是我自己的戰場。”


 ——伴隨那一吻落下,四周場景迅速扭曲、拆解、轟然坍塌;第一重夢境在沈酌強悍的精神力侵襲之下,如被鐵蹄踏平的城池,化作了遮天蔽日的齏粉。


 一座深淵巨口出現在沈酌腳下,把他整個人拽向第二重夢境;與此同時白晟卻不受控制地被推向高空,通往現實的白光從身後籠罩了他。


 一個滾燙暗紅的s重新出現在他心口,那是進化的力量終於開始一絲一絲回到體內。


 “……沈酌?”白晟眼睜睜看著沈酌毫無反抗,張開雙臂任由自己向深淵墜落,難以剋制地戰慄起來。


 “你要到哪裡去,沈酌?!”


 ·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病床邊紛紛響起驚喊,只見白晟的大腦掃描圖上,被幻覺控制的那塊區域從血紅迅速變淡,危險指數直線下降,長久凝固的眼睫微微一顫。


 “他要醒了!”


 水溶花一眼望向掛鐘,1:16pm。


 距離白晟被拖進夢境正好23個小時59分鐘,堪堪卡在了黃金救命線上。


 她鬆了一口氣,然而緊接著這口氣就沒能再吸進去——因為大腦實時掃描上的危險指數突然停頓了一下,毫無預兆凝固住了。


 緊接著,它就跟雪崩一樣直線急墜,幻覺控制的大腦區域急劇變成一片血紅!


 “怎麼搞的?!”


 “怎麼回事?!”


 “血、血氧在往下掉,病人又陷入了昏迷狀態!”


 四周一片喧雜,人聲腳步混亂,生命監測儀滴滴狂響。水溶花的視線從腦部掃描圖一寸一寸轉向病床上的白晟,終於發出了難以置信的聲音:


 “他……他跳下去了……”


 “他追著沈酌跟到第二重夢境裡去了……”


 深淵之上,遮天蔽日,第二重夢境的幻光幾乎要吞噬寰宇。但緊接著一道壯麗雷龍咆哮而至,那是s級充滿暴怒的一擊,將試圖把他送出夢境的千萬氣流一把撕成了碎片!


 深淵被完全擊垮,天地齊鳴震盪不息,甚至連白日夢異能本身都發出了岌岌可危的撕裂聲。


 就在那滅世般的瑰麗盛景中,白晟衝破天地間無數層阻力,疾速撲向不斷下墜的沈酌,在狂風中竭力伸出手——


 這次換作我來帶你出去。


 天地陡然化作一片蒼白。


 彷彿只是一須臾間,又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白晟慢慢睜開眼睛,看見長空之上烈日灼灼,炙熱的風穿過沙丘,放眼望去沙海連天,赫然是一片宏偉壯闊的萬里大漠。


 這是什麼地方?


 他猛然坐起身,因為大腦劇痛而嘶地吸了口涼氣,一手掐住眉心。


 他的精神被殘忍折磨太久了,不可能在眨眼間就完全恢復,剛才那暴怒到瘋狂的一擊難免對腦力有所透支。


 但那都不重要,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沈酌呢?


 白晟敏捷地爬起來逡巡四周,突然聽見頭頂傳來直升機越來越近的轟鳴。緊接著,一架迷彩塗裝的卡-52軍用直升機從天而降,颶風掀起沸騰沙浪,直到緩緩停在了幾十米外的沙丘下。


 左右艙門打開,兩道身穿作訓服的人影分別從機艙躍下地面,穩穩站在了沙地上。


 隔著那麼遠距離,白晟一眼就認出了那兩個人。


 竟然是傅琛和蘇寄橋!


 傅琛兩手都拎著巨大的工具箱,視線警惕地向周邊一掃,然後放下工具箱向後轉過身。然而蘇寄橋動作比他更快,單肩背一個迷彩裝備包,右手拎一把pp19-1衝鋒槍,落地第一件事就是轉身向高處的艙門伸出手,笑吟吟仰著臉。


 順著蘇寄橋的視線往上看,第三個人出現在了機艙門口。


 白晟目光定住了。


 那是26歲的沈酌。


 沈酌黑色衝鋒衣,單手拎著銀色冷凍箱,在沙漠中白皙得簡直耀眼,暴烈太陽把他曬得皮膚髮透,從側頰到下頜的線條都反著光。


 他眼底神情冷漠異常,對蘇寄橋向上伸出的手視若無睹,一縱身徑直從艙門躍下了地面。


 “老師,我們已經飛了幾個小時了,您真的一點也不需要修整嗎?”蘇寄橋若無其事收回手,好像已經習以為常,絲毫不覺得尷尬,在沈酌身後問道。


 沈酌大步向前走去,倒是傅琛嘆了口氣,朗聲道:“先往前走吧,往南一公里就是青海基地了!”


 青海基地。


 這話音一落地,早已隱隱浮現的預感得到證實,白晟終於確定了眼下是什麼情況——


 沈酌的夢境是三年前,5月11號,青海試驗場爆炸。


 他回到了那個真相永遠湮沒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