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開山平地雷



 其他培訓好的爆破手雖然經過了多次實驗,但真要開工的時候仍舊很緊張很害怕。


 但三位貴人都率先爆破了,他們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們的耳朵中塞著破布,十分嫻熟地點燃引線,比朱襄、李牧、李冰的動作麻利多了。


 李牧觀察之後,又上前嘗試了幾次,摸索出效率更高、更適合身手敏捷的人的爆破方式。


 他現在學習和實驗這個,是為了將火|藥包引入戰爭而做準備。


 朱襄對此心情很複雜。


 不過最終他將心中鬱氣呼出,不僅沒有反對,還給李牧出主意。


 他還提出了改進弩|箭的建議,雖然他不清楚具體的改進方法,但提出了需求,有了研究方向,工匠們摸索出改進方法的成功率就會高許多。


 他還提出了製造投石機,和用火|藥、火油替代石塊的建議。


 這些都是古代的攻城利器,或許能替代炸堤壩堵河流水淹城池的方式,攻下六國的都城。


 六國是必定會被滅的,都城也是必定會攻打的。用這些方式破城,民眾的苦難會稍稍降低一些。


 李牧聽著朱襄的建議,神情複雜。


 他本想打斷朱襄,但看著朱襄認真的雙眸,心情壓抑地緊緊閉上嘴,將朱襄的建議都記在心中。


 “我不會為你表功。”李牧之後道,“這些都是我想出來的。”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道:“謝謝。”


 他也知道自己的堅持很奇怪,很膽怯,甚至很虛偽。但人總會傾向於選擇讓自己更舒服的生活方式,幸而他的親朋好友都縱容他的任性。


 熟悉爆破之後,開山有條不紊地進行起來。


 工匠們知道晴天霹靂並非神罰,而是一種他們也能掌握的開山工具之後,從驚恐不安到興奮莫名。


 朱襄不太懂他們的興奮,但提高了勞動積極性是好事。


 火|藥數量不足,李冰也不敢讓太多人知曉火|藥的使用方式。在爆破手進行重點山壁的爆破時,工匠們也在用原始的方式,在其他地方搬運和挖掘岩石。


 比如用火燒熱岩石後,潑冷水,讓岩石進行熱脹冷縮就是其中一個措施。


 工匠們肩挑手扛,將石塊運下山。這些石塊,將來會用於鑄造分水堤壩。


 李冰雖然在朱襄的建議下,制定了比較嚴格的安全用工條例。但工匠們很容易鬆懈,再加上疲憊,以及此時完全不存在任何安全措施,所以每日工地上都有人受傷。


 皮外傷很常見,骨折基本就等死。


 都江堰很偉大。修建都江堰卻沒有什麼熱火朝天熱血沸騰激動人心的場景,有的只是苦役們在督工的鞭打下,扛著石塊挑著土壤,在碎裂的大地上艱難地蠕動。


 即便李冰在工程前動員時都告訴他們此次修建堤壩的好處,但對於大部分人而言,他們只是神情麻木又悲苦地做著被命令的事,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地消耗著自己的生命。


 朱襄親眼看著這一幕幕,記著這一幕幕,也帶著嬴小政觀察著一幕幕。


 後世人或者不在現場的人,看著文字記錄,總會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喊著“一世畢萬世功”“罪在當代利在千秋”之類的豪言壯語。


 那麼代價呢?


 代價不是他們,他們甚至看不到代價。


 那些倒下的役夫中有男人有女人,甚至有老人有孩子。他們受傷,流血,失去性命。


 當他們離去的時候,可能孤零零地安無聲息地消失,也可能有親朋好友為他們哭泣。


 他們或許沒有多少夢想,但活下去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誰能輕飄飄地說出一句“罪在當代利在千秋”?只有不是代價,也看不到代價的人。


 李冰不是這樣的人。


 他看著每一個倒下的人,命人焚燒這些人的屍骨。有的骨灰被送回鄉,有的骨灰就地安葬。


 他監督著每一筆撫卹金的發放,但總會遇到撫卹金找不到發放人的時候。


 他籌集草藥,請來軍醫,儘可能地推行給庶民役夫補貼的政策。


 他從最初的不忍,到最後的麻木。但朱襄看到李冰的雙目中那團火焰,知道李冰不是麻木,只是將痛哭深藏心中。


 李冰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一個不像貴族的人。


 所以在歷史中,他會畢生投入蜀郡水利建設,建造的利民建設並不止都江堰一處。


 在戰國時代,“愛民”“利民”對官員而言,是一個罕見的性格。因為在貴族眼中,“庶民”不是人。


 李冰居然將庶民當做人,想要為庶民做些什麼,想要儘量減輕成都平原的洪澇災害。那麼在他看到役夫死亡的時候,就不可能無動於衷。


 他是知道代價有多沉重,能感受到這種沉重的人。


 所以朱襄才會全力支持他,暫時放下手中的工作陪著他。


 朱襄知道,歷史中的李冰一個人也能撐過來,今後幾十年都在蜀中與山川河流打交道,然後累死在水利建設工地上。


 但現在他成了李冰的友人,正好在李冰身邊,他就應該與李冰分擔這些代價的沉重。


 “死了這麼多庶民,如果不能活更多的庶民,我就是罪人。”李冰對朱襄道,“我一定要成功。”


 “你一定會成功。”朱襄道,“我也支持此事,你不是一個人。”


 李冰日益沉重的臉上難得露出了輕鬆的笑容:“這倒是,好歹還有個你陪我一起擔責。如果我出了什麼事,沒能把這項工程繼續下去,希望你能幫我。我相信我的判斷絕對是正確的!”


 朱襄道:“放心,你肯定用不上我。”


 嬴小政牽著舅父的手,仰頭聽著李冰和舅父的對話,若有所思。


 他將思索的內容深藏心底,與很多經歷一起藏在心底,就像是種子一樣,等待一個發芽開花結果的時機。


 開山進入流程化作業後,朱襄留下了部分學宮學子幫忙,帶著嬴小政離開了工地,回到成都城,幫忙李冰處理春耕之事。


 李冰忙於修建水利,但郡守還有其他事做。


 歷史中李冰會自己一力承擔,頂多讓家人和幕僚分擔。現在李冰大手一揮,能者多勞,春耕之事正好長平君做。


 朱襄好脾氣地同意了。


 “政兒,郡守的工作有時候和國君類似。你先試著統治蜀郡,積累統治秦國的經驗!”


 嬴小政默然無語地捧著李冰給自家舅父的郡守印章。


 他誠懇地問道:“舅父,這件事李冰伯父知道嗎?”


 朱襄道:“他讓我暫代郡守,就應該能猜到我會這麼做。”


 嬴小政不斷深呼吸。


 雖然一個郡守而已,他當然能輕鬆做好。但讓一個孩童當郡守,舅父你對我放心過分了!


 不對,這不是放心的問題。


 “舅父,我才六歲!”嬴小政說出了已經離開的李牧老師經常抱怨的話,“你這是欺負我!你是欺負孩童!”


 “那你去告狀啊。”朱襄露出了邪惡的笑容,“快去,向你曾大父告發我。向你大父你阿父告發也行。”


 嬴小政道:“我要向舅母告狀!”


 朱襄哈哈大笑:“好可惜,你現在告不了。去忙吧,小郡守!”


 嬴小政氣得鼓成了包子臉。


 雖然嬴小政不是真的生氣舅父讓他當幕後代理郡守的事,但舅父的態度真的很氣人!


 “只是一些文書工作而已,與你每日研讀書本沒區別。”朱襄笑完後道,“你也在家裡休息一段日子。在工地上的時候,辛苦了。”


 工地上吃住畢竟比不上家中舒服,嬴小政跟著朱襄忙裡忙外,人都瘦了一圈,軟肚肚都不鼓了。


 不過嬴小政又重了不少,估計不是真瘦了,只是抽條和長結實了。


 “不辛苦。”嬴小政真不覺得辛苦。舅父怎麼會讓他吃苦?


 “舅父,你出的題我想到答案了。”嬴小政都差點忘記了這件事,“我怎麼看這刑徒的待遇比庶民役夫還好?這不是鼓勵人犯罪當刑徒嗎?但刑徒現在的生活也是基本能活,不能更差,所以應該提高庶民役夫的待遇。”


 嬴小政沉思了一會兒,打好腹稿,繼續道:“役夫的食宿該由官府提供,路費可以官府補貼。雖然這樣會增加官府支出,但能讓更多役夫活著回鄉耕種。否則服役等於死亡,庶民不斷減少,兵源就會崩壞。”


 “再者,長平趙兵兵亂證明,若庶民被逼到極致,橫豎是死,恐會民亂。現在各處兵亂,他們無處可逃,尚能忍受。若天下大定,短期內總會有六國人試圖謀逆,那些民亂的人就會成為他們的兵源。”


 “由此可見,國庫雖多些負擔,但利遠遠大於弊。”


 朱襄誇讚道:“政兒聰慧!真厲害!”


 嬴小政嘴角下撇:“這是我的真心話,但舅父應該不想聽到這個。雖然結論可能一致,但舅父應該想讓我看到民生多艱。”


 朱襄把嬴小政抱起來,蹭了蹭嬴小政仍舊軟乎乎的臉頰:“我看到的是民生多艱,那是我的思想;政兒看到的是恐生民亂,這是政兒的判斷。政兒瞭解了我的思想,做出了自己的判斷,這道題滿分!”


 嬴小政抱著朱襄的脖子,臉貼在朱襄肩膀上嘀咕:“嗯嗯嗯,政兒永遠滿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