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鹽水煮豆子



 “趕緊去寫文書。”白起提醒。


 朱襄臉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他回頭叮囑了廉原幾句,扛著鋤頭,在幾個護衛的護送下,邁著沉重的步伐往住的地方走。


 廉原是廉頗派來的親兵領隊。他雖不是廉家人,幾代人都跟隨廉家,已經被賜“廉”氏。


 廉原沒和白起打過交道。他雖知道幾句秦話,但白起和朱襄說話速度太快,他沒聽清楚。


 見朱襄情緒如此低落,廉原忍不住抱拳詢問道:“武安君,朱襄公年紀較輕,又不常與貴人打交道,不知禮節。他若有得罪,請你恕罪。”


 廉頗派出廉原跟隨朱襄,就是廉原最長袖善舞,可以幫襯朱襄。他見朱襄情緒不對,以為白起訓斥了他,連忙幫朱襄打圓場。


 白起慢悠悠道:“他想去挖石涅,我同意了,讓他將文書呈上來。一聽寫文書,他就滿臉痛苦。朱襄不是由藺相如教導嗎?他怎麼會厭惡寫文書?”


 廉原嘴微張。


 他完全沒想到朱襄公情緒低落,居然是自己在鬧脾氣。


 不愧是朱襄公,見到武安君也完全不懼呢。


 他猶豫了一下,用委婉的話解釋道:“朱襄公得藺卿和荀卿教導,學識自然不差,只是不喜寫文章。”


 白起疑惑:“荀卿?難道是曾經稷下學宮的祭酒荀況?”


 廉原道:“是。”


 白起道:“藺相如和荀況都不像會縱容弟子的人,朱襄被他們教導,居然會不喜寫文章?”


 廉原委婉道:“藺卿和荀卿當然有訓斥過,不過朱襄公每日都要出外巡視田地,十分勞累,他們捨不得訓斥太過。”


 白起明白了。看來藺相如和荀況都很寵溺朱襄。


 白起問道:“廉將軍也這樣?”


 廉原想了想,道:“主父略好。”


 略……白起再次明白了,看來廉頗也很寵溺朱襄。


 他得到消息後,立刻回去找秦王分享。


 還在一邊看曾孫黑歷史,一邊吃鹽水煮豆子,一邊笑的老秦王見白起回來,對白起招招手:“將軍也來看看,朱襄筆下政兒真有意思。你家兒孫是不是也這樣?”


 白起先將朱襄正在收斂趙兵屍骨,之後要呈上文書帶人去挖石涅的事告知秦王,又將自己從朱襄護衛口中打探到的消息說與秦王聽。


 他知道,秦王一定會關心朱襄曾經的生活和現在的人際關係,才好讓朱襄心甘情願入秦。


 “荀況,哼。”秦王一聽到荀子的名字,臉立刻拉得老長。


 秦國、歷代秦王和如今的老秦王沒少被儒家罵,什麼“儒不入秦”,秦王裝作不在乎,但心裡想著就是氣。


 寡人可以不用你,但你們怎麼能嫌棄秦國和寡人!


 不過荀子曾經入秦,雖然不肯來見他,但接受了范雎的召見,還誇獎了一番秦國。所以秦王對荀況沒有對其他儒者那麼厭惡。


 至於荀況說秦國不修仁德,一定會滅亡的話,秦王就選擇性忽視了。


 “子楚曾說,朱襄不僅是藺相如的門客,藺相如更視他如子侄。果然如此。”秦王感慨,“許明、相和、荀況居然也都圍繞在他身邊默默保護他,這個人,必須入秦。”


 白起心裡就像是有手指在撓一樣。


 既然君上你說朱襄必須入秦,又為何要讓朱襄回趙國,還同意朱襄主動找趙王送死?


 白起再次詢問,秦王再次賣關子。


 看著白起的面癱臉終於露出了鬱悶的神色,老秦王開心極了,等用膳時不僅把秦軍好不容易打撈起來的河魚吃得乾乾淨淨,還多用了兩碗豆飯,喝了一大碗豆葉羹。


 雖然朱襄帶來了新的糧草,但仍舊以豆子為主,所以老秦王還是每日吃豆飯喝豆湯。


 他揉揉肚子,很想念咸陽的美味。但長平有熱鬧看,先生又說太子幹得不錯,比起美味佳餚,還是留在長平一邊看熱鬧,一邊培養太子,更有意思。


 當然,秦王從朱襄口中得知范雎心中的忐忑後,每隔幾日就提筆寫信給范雎,訴說自己對范雎的信任和看重,讓范雎千萬不要聽別人胡言亂語,白起這顆小星星怎麼比得過相國這輪明月?


 范雎看到秦王的信,冷汗都嚇出來了。


 白起在長平再次獲得大勝後,無論是秦國還是其他六國,都有人想要阻止白起的兵鋒,最好讓白起被冤殺。所以范雎最近被不少人遊說。


 白起不僅擅長打仗,也擅長治理和撫民,簡直文武雙全;他現在功勞這麼大,秦國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又是秦人,更受秦王重視。將來白起恐怕是周公姜尚之類的人物,相國你以後不能再站在秦王身邊了,你和秦王之間要隔著一個白相國了!


 范雎雖然端著高深莫測的表情把這群說客都趕走了,但心裡已經有了些許忐忑。


 秦國重軍功,白起又是秦人,秦王會不會真的讓白起躍於自己之上?


 范雎入秦後第一個大功勞,就是讓秦王廢除了宣太后干政的權力,將宣太后的弟弟穰侯、華陽君,以及宣太后喜愛的小兒子(也是秦王的胞弟)涇陽君、高陵君驅逐出國都,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封地,不再重用他們。


 穰侯魏冉原本是秦國的相國。秦王將他免職後,范雎才成為相國。


 魏冉年紀本來就大了,回到封地後越想越氣,把自己氣死了。所以范雎一直自認為魏冉與自己有仇。


 白起升遷的路上曾被魏冉提拔,他和魏冉關係較為親近。所以范雎一直自認為,白起對自己肯定有怨恨,一旦躍居自己頭上,一定會想辦法為魏冉報仇。


 范雎這麼想,是因為他以己度人,自己就是睚眥必報的人。


 范雎出身較為低微,曾經差點被魏相冤枉鞭死。死裡逃生的經歷,讓范雎很有心理陰影,對失去權勢非常恐懼。


 他一想到白起替代自己成為秦王寵臣,夜晚就不斷夢見當年自己差點被魏相鞭死的情景。


 當范雎已經快被說客說服,要向秦王進言,讓白起撤兵,並悄悄說一些“白起自恃功高,私下對君上多有怨言”的讒言的時候,秦王的信來了。


 范雎嚇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大病一場——他其實已經病了,但不敢讓秦王發現自己看到信後嚇病,強撐著繼續上朝輔佐太子。


 他剛剛生出誣陷白起的心思,秦王就寫信敲打他,莫非已經知道那些說客的話,開始懷疑自己了?


 范雎越想越害怕,都考慮要不要逃離秦國了。


 秦王的信又來了。


 秦王不斷在信中安撫范雎,貶低白起,又在信中說起朱襄和朱襄筆下的政兒,就像是和范雎拉家常一樣。


 范雎的惶恐在秦王不斷送來的書信中漸漸消失。


 他大哭了一場,然後病癒了。


 范雎想,秦王確實是知道自己被人遊說。但秦王沒有敲打他,而是安撫他。這些書信都是君上在展現對自己的看重和信任啊!


 秦王身在長平,就在白起身邊,還寫信給自己,說白起不如自己,這是多麼深厚的看重啊!


 范雎想起自己對與秦王君臣之情的懷疑,愧疚萬分,甚至自我厭惡。


 范雎啊范雎,你自己因為魏相對你的懷疑而差點死去,你最厭惡無緣無故的懷疑,所以你怎麼能無緣無故懷疑君上呢!


 你明明差點做出背叛君上的事,君上還寫信來安慰你,你對得起你的君上嗎!


 我范雎對不起君上啊!


 范雎在回了幾封規規矩矩的信後,終於給秦王寫了一封直抒胸臆的懺悔書信。


 因為挖煤不小心感染了風寒,經由許明和相和告狀,被秦王提溜到身邊養病的朱襄探頭偷看,然後吟詩總結:“我心似君心,必不負相思意。”


 這句話化用“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出自李之儀的《卜算子》。詞中雖寫的是相思,但誰都知道,古人多用男女情比喻君臣情。李之儀這首詞哀怨的是宋徽宗聽信讒言將自己貶謫。


 秦王瞥了朱襄一眼,道:“少學些民間歌謠,多看《詩》,完全不合韻律。”


 朱襄心道,我當然知道唐詩宋詞在這個時代都是打油詩,不合韻律。


 他狡辯道:“我只是隨口一句,不是作詩。”


 秦王懶得理睬這個給了一根棍子就會往上爬的晚輩,道:“果然如你猜測,已經有人在先生耳邊胡言亂語,該殺。”


 朱襄道:“他們遊說失敗後肯定已經全跑了,殺不了。”


 白起見秦王和朱襄的對話,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他擦了擦汗珠,看向朱襄的眼神中潛藏著濃濃的敬佩。


 朱襄怎麼就敢這樣隨意地對待君上?他就不怕君上震怒,殺了他嗎!


 哦,朱襄說他不怕,他說他沒幾個月就要死了。秦王等著他被趙王殺,肯定不會殺他。


 白起小口小口地深呼吸。這些日子,他已經練就了一副深呼吸還不被別人察覺的本事。


 秦王將書信收好,問道:“別貧嘴,你那水車修建好了?不塌了?”


 朱襄挖煤礦的時候找到了伴生的石灰礦,興致勃勃要煅燒水泥,並在水車上用上。


 但朱襄雖然知道水泥的成分,但不知道水泥各個成分比例,結果水泥很快裂開,試做的水車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