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泥土沾穗粒



 話說朱襄就不明白了,哪怕不是白起,而是繼續讓王齕領兵,王齕身為有許多戰績的宿將,趙括也不該如此輕視吧?


 朱襄懷抱著期望,與趙括論兵。


 這一論兵,他就傻眼了。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趙奢論不過趙括了。趙括這哪是論兵啊,那是文明、群星等戰略遊戲玩家指點江山。他的水平,和極少數真的相信給秦始皇一張世界地圖,秦始皇就能佔領全球的網友們是一致的。


 打仗死了人從哪補?沒關係,我假設有兵源充足。


 打仗耗費糧草和兵器從哪補?沒關係,我假設全部後勤都沒問題。


 背後是河,那我就背水一戰;敵人背後是河,那一定會士氣潰散跪地求饒。


 圍城的時候我方士氣如虹,敵方城牆被我方砸出個口子,雲梯都不用就能進城;守城的時候敵方久攻不下,雲梯被我軍出城的勇士們潑火油燒了。


 朱襄說到最後,手肘撐在桌面上,扶著額頭說不出話來。


 趙括得意:“我贏了。”


 朱襄嘆氣道:“趙君子,你真的認為自己贏了嗎?”


 趙括嚴肅道:“你還想繼續論戰?”


 朱襄真的很困惑:“趙君子,你是真的以為你可以這樣領兵,還是知道你現在說的話只是理論上可行?”


 趙括道:“我說的都是兵書中已經有過的例子,你如果認為不可能,我可以把兵書翻出來給你看。”


 朱襄放下手,道:“我們繼續論戰吧。”


 趙括信心百倍與朱襄繼續。


 朱襄:“我一萬軍隊偷襲你二十萬軍隊,天降隕石砸進了你的軍營中,你軍士氣潰散,被我軍打敗。”


 趙括:“?”


 朱襄:“我方有一員猛將,提著刀衝進你軍中,一刀將你軍主將梟首。你軍士氣擴散,被我軍打敗。”


 趙括:“?”


 藺贄牽著嬴小政,一大一小扒門框偷聽。


 朱襄:“我方有一神箭手,他藏在高地上,每一箭都能取走你方操縱攻城器械的人。你軍沒有會操縱攻城器械的人,只能退兵。”


 趙括:“?”他開始生氣了!


 朱襄:“你軍雖然有馬有戰車,但我方民心所向,別說普通士卒悍不畏死抱著你的馬蹄和戰車車輪願意與你軍同歸於盡,連老弱婦孺都自發上前線,用人海戰術淹沒你們!”


 趙括怒道:“你這是論戰嗎?!你這是詭辯!”


 荀況和藺相如兜著手在窗戶縫旁偷聽,蔡澤把耳朵貼近了牆壁。


 朱襄端起水小酌一口,道:“為何是詭辯?”


 “你敢說不會有天降隕石的事嗎?”


 劉秀注視著你。


 “我軍主將是年輕的廉頗將軍、樂毅將軍、白起將軍,對方只是烏合之眾不行嗎?”


 關羽注視著你。


 “神箭手一箭定乾坤的故事罕見嗎?我不信,我現在就能從書裡給你翻出來。”


 我軍狙擊手沒有這等本事能得個人特等功?


 “至於士氣和民心……”朱襄道,“我軍將領散盡家財為士卒保證溫飽,所以士卒願意為將領赴死;我軍軍紀嚴明,凍死不折屋,餓死不虜掠,所以平民希望我軍戰無不勝。這很難理解?你父親趙奢難道不是這麼做的?”


 趙括臉色大變。


 朱襄道:“我給你假設了條件,你說我是詭辯;你說兵書裡那些特例,把有利的條件都安在己方身上,難道不是詭辯?”


 “你說趙國沒有將領能在論戰上贏過你,有沒有可能是他們把論戰中己方地方的將士都當做人,認真思考了糧草兵器消耗的可能,而你只需要空口胡扯雄兵百萬,士氣如虹,民心所向,糧草兵器無限供應?”


 “我聽聞你從未將賞賜分給下屬,我聽聞你看不起士卒,我聽聞你連後勤供應絲毫不關心。我想問趙君子,你要如何保證與士卒同吃同住的宿將王齕,他率領軍隊的士氣會比你這個什麼都不做的人弱?”


 “啪嗒!”趙括以袖子將桌上盛水的杯盞覆在了地上。


 朱襄低頭看著陶製的杯盞在地上滾了幾圈,濺了一地的水,碎成了好幾塊。


 “趙君子,打仗並非兒戲。將領士卒都有血有肉有思想,他們會哭泣會害怕會憤怒,他們是別人的父親、兒子、丈夫,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論兵時虛構的數字。”


 朱襄站起來,拱手作揖,頭顱低垂,身體鞠躬幾乎成為直角。


 “懇請趙君子此去長平,屈尊下視,看看你身邊的將士兵卒。”


 趙括坐在坐具上,看向朱襄的視線中充滿陰鷙之色。


 朱襄躬身許久,他都沒有回答,任由朱襄保持著這艱難的姿勢。


 藺贄看不下去了,快步走進屋,將朱襄扶起。


 他還未開口諷刺趙括是不是輸不起,趙括直接起身拂袖離開,一個眼神都沒有給藺贄和朱襄。


 荀況和藺相如立刻藏起來,沒讓趙括看到他們。


 趙括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他們擔心若趙括得知他們看到了趙括的失敗,會讓趙括記恨朱襄。


 趙括乘車離去,這次論兵的結果被說成不歡而散,沒有結果。


 在朱襄和趙括兩人的心中,確實都認為這次論兵沒有結果。


 這根本不是什麼論兵。


 朱襄不理解:“馬服子真的論兵未嘗一敗,連馬服君都贏不了他?”


 藺相如道:“已經領兵的將軍,怎麼會與趙括論兵?他論兵的對象都和你差不多。至於馬服君,馬服子是他的兒子,他已經指出了馬服子的錯誤,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朱襄沉默。


 也就是說民科專家只能找網友論證火箭必須燒無煙煤,真正造火箭的人都懶得理他。而民科專家那位真正會造火箭的老父親和民科專家兒子討論一番後,立刻對外說“我兒子不會造火箭,別理他”。


 “趙王為何會讓沒有領兵經驗的人去接替廉將軍?”朱襄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


 荀況一針見血地評價:“趙王和趙括難道不是很像嗎?趙王對趙括好感甚深,難以理解?”


 藺相如很想罵荀況侮辱他的主上。但荀況說的是事實,他只能哼哼了幾聲,把臉撇過去不說話。


 “長平之戰並不緊要,趙括若能贏,趙王就能得一心儀良將;若輸,趙括退回趙國,損失的也不過是原本屬於韓國的上黨等地。”荀況侮辱完趙王后,細心分析道,“趙王不是沒有考慮過會輸,只是認為輸得起。”


 藺相如嘆了口氣,頷首。


 他也是知道這一點,才在發現趙王主意已決之後,才不再勸說。


 朱襄嘴唇翕動,最終什麼都沒說。


 長平之戰對趙國確實不是很緊要。


 後世看地圖,看上黨在地圖上離邯鄲很近,以為上黨是邯鄲門戶,所以趙國必須出兵。


 其實上黨是被太嶽山、王屋山、太行山圍繞的一處高地。它與邯鄲在地圖上看上去很近,實際上隔著一道太行山脈。在這個時代,太行山脈就是天塹,不可能從這裡行軍。趙國要去上黨,都是要繞行潞水。


 上黨從戰國初期,一直被魏韓趙三國爭奪。雖然上黨位置上處於“天下之中”,文化上是民族起源地之一,但因為地勢和土壤,趙國並未將其列為主要目標。


 上黨是魏韓與外界聯繫的要道,對趙國影響不大,在魏韓的兵鋒下,趙國北退,幾乎讓出了在上黨的所有勢力範圍,沿皮牢、端氏、光狼城及泫氏一線修築長城,抵禦魏韓進一步進攻。


 所以對趙王而言,得到了祖父、父親丟棄的上黨是他厲害,如果戰敗就退回長城後,也不是什麼大事。


 本來上黨就不是趙國的,趙王此次出兵,只是想試試自己厲不厲害。


 至於長平戰敗耗費的糧草兵器和兵卒,趙王認為耗費得起,不會影響趙國的國力。


 別說趙王,趙國朝中包括藺相如在內的所有人都這麼認為。所以他們沒有竭力阻止趙括領兵,以免得罪馬服子和趙王。


 朱襄知道,只要趙括兵敗後能扯回長城內,確實如趙國所想的那樣,即使兵敗對趙國的損害也並不大。


 誰會想到長平之戰最終只有兩百多個士兵回到了趙國呢?


 六月的時候,趙括還是領兵出發了。


 沿著潞水走半個月左右,趙括就該到達長平,把廉頗換下來了。


 此次趙括去接替廉頗,又帶了近十萬兵卒。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著田地裡稀稀拉拉的黍稷,目光放空。


 六七月的黍稷已經黃了。今年邯鄲附近還算風調雨順,雖然勞動力不多,沒能精心伺候田地,田地裡的黍稷仍舊結了穗,等著農人去採摘收割。


 仲夏初秋的暖風吹過,金黃色的黍稷嘩啦啦作響,跟著暖風旋了個圈,好像是在向農人招手,告訴他們可以收割了。


 較遠的地方,有一個發須枯白,背駝得就像是車輪的老農正拿著豁口的鐮刀,艱難地割著黍稷的穗子。


 在他的身後,有一個四肢細長,肚子圓鼓鼓的小孩正俯身撿著地上穗子。


 小孩個頭很矮,不需要多努力就能撿到零散的穗粒。將穗粒撿起後,他不顧穗粒上有泥土,也不顧穗粒割喉嚨,悄悄將穗粒塞進嘴裡細細咀嚼,露出了開心的神色。


 老農回頭看著小孩在偷吃穗粒,用鐮刀的把手敲了一下小孩的腦袋。


 小孩沒有哭。他舉起一片黍稷枯黃的葉子。老農點頭,他將葉子放進嘴裡咀嚼,表情仍舊很開心。


 朱襄放在身體兩側的手指動了動。他想站起來,但最終什麼都沒有做。


 嬴小政站在朱襄身後,皺著眉頭問道:“舅父,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糕餅給他?”


 朱襄道:“別去。現在到處都是飢餓的人,你若送給那對爺孫糕餅,會引來許多人哄搶,危及你的性命。我已經讓人把趙王送回的千金和贈禮換作了糧食,每日以趙王的名義在村口施粥。他們不會餓死。”


 嬴小政在朱襄雙腿上坐下,不顧會弄髒朱襄的衣服,抱著雙腿道:“舅父很早就準備好了?他們都能活下來嗎?”


 朱襄道:“我很早就準備好了,但我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下來。”


 嬴小政把肉乎乎的小下巴擱在自己的膝蓋上,不高興地看著面前的田野。


 田野上明明有黍稷,卻如荒野一般寥無人煙。


 如那對爺孫般努力收割田地的人,竟是很難看得到了。


 這並非村人懶惰。家裡沒人勞作,稅賦卻要繼續交。他們辛辛苦苦勞作,又餓又累搶收下來的一點點糧食,交了稅之後就沒有了,而他們勞作之後必須吃更多的糧食。這樣很容易餓死。


 村人守著家裡不多的糧食,待在家裡閉門不出躺著不動,就能儘可能地少消耗糧食。若徵收的官吏來了,餓得半死不活的村人就對官吏說,糧食都在田地裡,讓官吏自己去收,全都收走,他們一點都不要。


 除了他們實在斷糧了才會踏出家門,還有一種情況。就如遠處那對爺孫一樣,老人生了病,快死了,他趕緊去收割糧食,自己累死在地裡,收割的糧食交完稅,還能供養家裡的幼兒。


 這就是如今農人的智慧。


 朱襄的施粥,救不了他們為了養活家裡的幼子,而自己放棄的生命。


 嬴小政問道:“不能像去年那樣,讓貴族們的門客幫忙收割嗎?”


 朱襄回答道:“不能。門客收割其實只是一個起一個象徵性地帶領作用,實際從事勞作的是趙王和貴族麾下的兵卒。但現在邯鄲已經沒有那麼多兵卒了。”


 嬴小政問道:“但我看邯鄲城內官吏們仍舊在舉辦宴會,參加宴會的人仍舊多得肩膀挨著肩膀。讓這些人去田地裡,肯定能收割掉大部分糧食。”


 朱襄回答道:“那些多得肩膀挨著肩膀的人都是士子,他們比門客的地位更高,更不會下地。農家曾經希望君王和農人一樣下地幹活,他們就是看到了這一幕。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每個人往高處走,都是希望自己不再經歷勞苦。如果讓不應該下地的人下地,那麼君王手下將不會有賢能之人投奔。”


 朱襄和嬴小政一問一答的時候,荀子用腰間的劍當柺杖,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也看著荒蕪卻又確實豐收了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