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118. 浪淘沙(三)

    不知為何,這話聽得榮生心中不安,他張張嘴,卻聽嘉王道“我要出宮去接吳小娘子,你不必跟著,回去吧。”

    “可若吳小娘子回來,那金簪的事不就”貴妃的物件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榮生只能從吳小娘子身上下手。

    可若是吳小娘子在這個時候回宮,一旦她為貴妃作證,事情就不好辦了。

    “我說是去接,卻沒說接不接的回,再者,吳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與她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貴妃生的是個皇子,貴妃就不會再認她這個內侄女,到時,她也只能跟我一起死。”

    寒風吹得嘉王臉頰麻木,片刻,他喉嚨動了動,輕聲道

    “榮生,往後,你記得多幫我去南郊別苑看看她。”

    淡薄的日光在簷上跳躍,簷廊底下覆了一層薄雪。

    倪素將春碧色的圓領袍衫給徐鶴雪穿上,手指捏著衣襟一側圓潤的玉扣,一顆一顆地繫上,“這件衣裳,從我回來雲京就開始做了。”

    “我知道。”

    徐鶴雪看見了。

    即便忙得厲害,她也沒忘了拿出這件衣裳來做。

    “阿喜,我讓你很辛苦。”

    他說。

    “這不是辛苦,”

    倪素看他穿著嶄新的錦袍,頭髮還披散著,便將他按到銅鏡前坐下,雙手一邊攏起他的長髮,一邊說,“給郎君做衣裳,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徐鶴雪抬起眼,在銅鏡裡凝視她的臉。

    “今晚你做飯給我和青穹吃吧。”

    倪素為他梳理髮髻的動作沒停。

    “好,”

    徐鶴雪輕應一聲,“想吃什麼”

    倪素想了想,笑著說,“你問我,我一時還真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但你記得要多作幾道菜,今晚我們要喝酒的。”

    倪素很快梳好他的髮髻,再將那根白玉竹節簪入他的髻間,她俯下身,在銅鏡裡看他,“真好看。”

    徐鶴雪看著她,握住她的手腕。

    黃昏時分,青穹悶聲不響,幫著將灶房裡的菜擺上桌,倪素將溫好的黃酒取來,看見桌上的菜色,她愣了一下,看向徐鶴雪,“你何時會做雀縣的菜”

    “我幫徐將軍找雀縣廚子要的菜譜。”

    青穹忽然出聲。

    “第一次做,你嚐嚐看。”徐鶴雪在她身邊坐下。

    倪素“嗯”了一聲,她夾了一塊紅燒栗子雞,栗子香甜,雞肉軟爛,她抬起頭,“很好吃。”

    她將黃酒打開,每人斟了一碗。

    “一碗黃酒之中便藏了人間六種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嚐到味道,我一定讓你先喝它試試。”

    倪素舉起酒碗,熱霧上浮,她抿了一口,見青穹沒動筷,“今日這桌上可擺了整整十道菜,你怎麼嘗也不嘗難道在灶房裡吃過了”

    青穹總說,他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吃飯的時候,他最喜歡這個人間的食物。

    “他沒吃。”

    徐鶴雪端起酒碗,輕嗅了一下,聞到馥郁的香味,但入口卻依舊沒有任何滋味。

    “我那會兒吃了餅子。”

    青穹乾巴巴地解釋,然後拿起筷子來,夾菜吃了一口,又捧著碗喝了口黃酒,其中的確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顯。

    他多喝了兩大口。

    “你喝慢點。”

    倪素看他這樣,不由關切一聲。

    青穹喉嚨哽得厲害,只得夾菜掩飾自己。

    天色在漸漸地發黑,院子裡點滿了燈火,倪素捧著酒碗,看著自己的碗碟裡被徐鶴雪堆起來一座小山。

    “你做飯,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說。

    “你這樣聰明的女子,這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你。”徐鶴雪將一塊栗子雞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將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離地嗅到碗中的黃酒芳香,“任何人,都會有自己不擅長的事,也許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難。”

    她說的是做飯,卻又不是做飯。

    徐鶴雪輕易讀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著筷子的指節屈起,他望向身邊的這個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過節,”

    倪素打斷他,坐直身體笑著說,“就當是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提前過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與徐鶴雪就是在這裡,兩個人一起過。

    一轉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擱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夜風吹進廊廡,他臉色蒼白,瞳仁濃黑,“徐將軍,您要走,是嗎”

    “您走了,就不再回來了,是嗎”

    “青穹”

    徐鶴雪方才出聲,便見他轉身走出廊廡,在院子裡漆黑的地方提出來一把柴刀,簷廊底下的燈籠照著他單薄的身形。

    “徐將軍,您要救人,還是殺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紅透,淚意閃爍,“我反正也活不長,但至少在我還活著的這個時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麼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與其這樣,我不如跟著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願的”

    廊廡裡靜悄悄的。

    倪素抿緊嘴唇。

    徐鶴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著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記住你阿爹說過的話,哪怕人生短暫,你也要為自己好好地活著。”

    青穹抿緊嘴唇,低聲抽泣。

    “我走之後,你要幫我,”

    徐鶴雪回過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別讓阿喜一個人,這一路來,無論是為她自己,還是為我,都很艱難,有時候,她也會需要有人聽她說說話。”

    倪素從桌下拿出那盞琉璃燈,她吹燃火折,乍聽這番話,她鼻尖的酸澀來得很尖銳,但只頓了一下,她便點燃琉璃燈裡的蠟燭。

    燈火映在她的臉上,倪素提起燈盞,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會坐視那六十餘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們,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寶塔裡的靖安軍三萬英魂,我從來都不能攔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條不歸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邊,看著你走。”

    倪素望著他,他穿著她新做的袍衫,髮髻梳得很整齊,這應該是他覺得最舒適的裝束,得體,乾淨,像一個滿身書卷氣的人。

    像一個活著的人。

    她知道,無論是為了董耀,為了那些關在夤夜司中的六十餘人的性命,還是為了幽都寶塔裡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殺吳岱,殺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樣看著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將琉璃燈盞遞給他,“你不要擔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黃相公的題字,有很多娘子願意讓我診病,還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賞賜,那麼多的錢帛。”

    她說,“我會過得很好。”

    “對不起,阿喜。”

    徐鶴雪握住她遞燈的手,將她抱入懷中。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即便我們分離,我也不會自棄,相反,我照舊會做我想做的事,過好我的日子。”

    徐鶴雪下頜緊繃,他緊緊地抱著她。

    到了這個時候,他心中的矛盾幾乎快要將整個胸腔淹沒,他既恨自己為慾念所束縛,以殘魂之身,擁有了她,又可恥地想要這樣擁有她。

    可是如今,他什麼也不能擁有了。

    “如果你還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時你能看見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顆星星,這樣我就知道,我抬起頭的時候,該看哪一顆了。”

    倪素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衫。

    “好。”

    滿目是紛揚的大雪,徐鶴雪輕柔的吻落在她發頂,“無論我在哪裡,無論我是什麼,阿喜,我都為你禱祝。”

    哪怕化身為風,也一定不以嚴寒傷她。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氣。”

    他聲線裡藏了一分顫抖。

    若可以,他無論如何,都想在她的身邊。

    “我從來不生你的氣,往後也不會,我會一直,一直記得有一個小進士將軍,是我自己選的,最好的郎君。”

    倪素強忍淚意,“我相信我這一生,總能看到這個人世還給你應有的公道。”

    “你走吧,徐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