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117. 浪淘沙(二)

    蔣先明看見他們二人,便快步走上前去,“孟相公。”

    孟雲獻轉過臉來,面無表情。

    “我想如今有一樁事,只有您能給我答案。”

    蔣先明一雙僵冷的手按壓著袖邊。

    “孟公”

    裴知遠一瞬警惕起來,朝孟雲獻搖頭。

    “我只想問孟相公,我錯了,是嗎”蔣先明始終盯著孟雲獻。

    裴知遠想拉著孟雲獻趕緊走,但孟雲獻卻拂開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賭你蔣淨年生來就不願做個糊塗人,你要問,我也敢告訴你,”

    他迎著蔣先明的目光,青黑的鬍鬚被吹得顫動,“是。”

    一個“是”字,幾乎刺得蔣先明心肺生疼。

    裴知遠心中一跳,立即將孟雲獻拉走,咬牙低聲道,“孟公您和他說什麼在這個當口,您和那個人說什麼”

    “敏行,你離我遠一些吧。”

    孟雲獻被他拉著往前走,忽然說。

    裴知遠脊背一僵,他驀地停步,喉嚨發哽,“孟公,您這是在誅我的心。”

    祭天儀式的時辰臨近,百官入泰安殿。

    不多時,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等人簇擁著一身朝服的正元帝入殿,百官俯身,高呼萬歲。

    迎神,跪拜,上香再叩拜,奠玉帛,進俎,此後還有初獻禮,終獻禮,整個祭天儀式持續了整整三個時辰,正元帝還在病中,而這三個時辰風雪又大,他強撐到儀式完畢,便令梁神福傳口諭,讓百官退下。

    嘉王始終跟在正元帝身後,一行人正要簇擁著帝王離開,身著硃紅官服的人忽然跪下,擋住了正元帝的去路。

    “蔣先明”

    正元帝忍著不適,看清了面前的人,“你這是做什麼”

    “臣有一物,要呈給官家。”

    說著,蔣先明從袖中取出那份認罪書,雙手高舉,在眾人神色各異的目光注視下,他朗聲道,“此前用於定罪譚廣聞的認罪書是假的,臣手中有譚廣聞入京當日,親筆所寫的認罪書,臣請陛下一觀”

    此話既出,朝臣們臉色陡變。

    嘉王立時抬起頭,在人群之後注視著那位跪在地上,年約四十餘歲的御史中丞,孟雲獻,裴知遠,乃至是將將取代犯官劉廷之成為樞密副使的葛讓,還有苗太尉,他們每一個人,都緊盯著他。

    正元帝臉上看不出太多的神情變化,他看著面前的蔣先明,片刻後,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他的手還沒有觸碰到那份認罪書便倏爾收回。

    蔣先明抬起頭,面前的君父,不怒自威。

    “你如何能證,你手裡的認罪書才是真的”

    “用於定罪的那份認罪書上,只有譚廣聞仇殺苗天寧,而臣手中的認罪書,前因後果十分詳實。”

    蔣先明大聲道“十六年前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圍困胡人將領蒙脫,然而彼時,吳岱輕信丹丘日黎親王的密信,以為丹丘胡人要走水路,進攻鑑池府,強令當時的雍州知州楊鳴分出一半守雍州城的兵力支援鑑池府,統制苗天寧不肯,楊鳴使手段得到苗天寧的令牌,調兵趕往鑑池府,但那些雍州軍在半途遇上丹丘南延部落的人,全軍覆沒”

    “可他們的死,卻被算在了雍州守城戰裡矇蔽君父十六年啊”

    “玉節大將軍下令,命譚廣聞與葛讓分別從輦池,龍巖兩地支援牧神山,但這道軍令,葛大人沒有收到,譚廣聞被吳岱催促支援鑑池府之時,更有杜琮假傳軍令,說大將軍命他先行支援鑑池府,再去龍巖,可是”

    “可是譚廣聞不熟悉龍巖的地形,迷了路,使得靖安軍三萬人命喪牧神山”

    泰安殿陷入死寂。

    風雪從大開的殿門湧入,呼嘯不止。

    苗太尉暗自蜷緊袖間的指節,作為當年在玉節大將軍麾下的一員猛將,葛讓亦聽得肝腸俱損。

    “蔣御史你這是何意僅憑你手裡那不知來路的認罪書,你官家面前便說得好像真的似的當年雍州的軍報難道是假的朝廷派去雍州探查的人難道會不知”翰林侍讀學士鄭堅率先站出來,“當年丹丘王庭此封徐鶴雪為親王的旨意也是鐵證你卻說說,你這個當初在雍州將徐鶴雪凌遲處死的人,如今又是在做什麼”

    “也不是蔣御史究竟是聽了什麼話,又是從哪裡得來的這認罪書,如今謠言正盛,蔣御史為何要在此時再添一把火難道你也信了那董耀之流”殿中侍御史丁進適時說道。

    “你們不必在這裡打機鋒,”

    蔣先明冷笑,“董耀被你丁大人逼死在永安湖上,那樣年輕的後生,如今關在夤夜司的還有六十餘人你們這些人,不就是想借著他們,來震懾所有敢為徐鶴雪翻案之人麼你們以為再沒有敢的人,我卻要告訴天下人,若要秉持這世間的公理正義,便不能不敢”

    孟雲獻在旁,心中震顫。

    君父從前不知道的事,縱是再多的人攔著,如今,也依舊堂堂正正地被人擺在了君父的面前。

    君父已是不得不知道。

    正元帝睨著他,“蔣先明,是你親自處死的他。”

    “臣知道。”

    “既然知道,你今日又在做什麼”

    “臣做錯了事,不能不認。”

    正元帝寒聲質問,“你的意思是,朕錯看了你”

    蔣先明抬首,迎上正元帝的目光,他嘴唇微動,“自十六年前處死徐鶴雪後,臣承蒙官家信任,在雍州沒做幾年知州,便回京做了這御史中丞,臣感念官家,這一生,臣一直以為臣在奉行一個為臣者的本分,為君,為民,臣這些年來一直想做一個無愧於心的人。”

    “可是,原來臣這一路,踩的是靖安軍的屍骨,飲的是玉節將軍的血”

    蔣先明眼瞼溼潤,“臣在雍州,凌遲了我大齊最年輕,最好的玉節將軍”

    “蔣先明”

    鄭堅厲聲,“如今此案尚未重審,你卻已經下此定論你到底是何居心”

    “臣”

    蔣先明俯身一拜,寒風灌了他滿袖,“懇請官家,重審玉節大將軍徐鶴雪叛國案”

    “我蔣先明,願還給玉節大將軍生前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