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100. 鵲橋仙(三)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您,杜琮的確是我的人,他曾經叫做杜三財,他本是受玉節將軍派遣接應我的人,我路遇山匪,為杜三財所救,與此人關係甚好。”

    “那年,他奉命在代州取官糧送去居涵關,他在路上耽擱時日犯了死罪,代州又無糧可運,便求助於我,我答他救命之恩,為他遮掩此事。但不料,此事被吳岱知曉,他以此為要挾,要我重新做選擇。”

    “那時,我並不擔心自己丟不丟官位,我只是在想,若我從居涵關監軍的位置上下去,那麼吳岱與南康王便有機會安插他們的人來,於是我暗中與吳岱周旋,我想著,先拖住他。”

    “我從來不干涉玉節將軍的任何決定,我甚至不需要他通過我的任何同意,這大約是玉節將軍除我是張公門生外,另外一個信任我的原因,”潘有芳回想起在居涵關的那些日子,那個年少的將軍意氣風發,還常會叫上他一塊兒喝酒,“丹丘將領蒙脫來攻居涵關時,以青崖州徐氏滿門的性命作為要挾,逼玉節將軍投靠丹丘,玉節將軍將計就計,率靖安軍往牧神山誘敵,令譚廣聞,葛讓兩路軍策應來援,這道軍令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發出去的,卻又被我偷偷截回。”

    “你為何截回”

    “是吳岱。”

    “他看穿我的用意,以同鄉之誼懷柔不成,便誘我父強佔民田,誣他毒害官差,以我父性命為要挾,要我先令譚廣聞增援鑑池府,再往龍巖。”

    “時間上,是來得及的。”

    潘有芳苦笑一聲,“我受他脅迫,不忍我父因我而死,便想著既然來得及,如此也未嘗不可,萬一,鑑池府真有禍患,也算救了急。所以我便讓杜琮去見譚廣聞,葛讓則暫留輦池,只等譚廣聞從鑑池府過來,我再將大將軍令發出。”

    “可是那該死的譚廣聞,”

    他咬牙,“他竟然在往龍巖的路上迷路”

    “後來我才知,譚廣聞迷路之際,吳岱遣來與我交涉的人,冒充我的信使,截住了我送去給葛讓的軍令。”

    葛讓在輦池毫不知情。

    牧神山的慘劇釀成,三萬靖安軍與五萬胡兵全部覆沒。

    “原本要偷襲鑑池府的胡人卻忽然偷襲了兵力不足的雍州,什麼丹丘日黎親王的書信,什麼丹丘王賜封徐鶴雪的詔令,全都是丹丘胡人的詭計吳岱擔心自己輕信日黎親王的事暴露,便令三萬靖安軍死在了牧神山,就連守雍州的苗天寧,他也沒有放過。”

    暗藏心頭多年的事此刻被潘有芳和盤托出,他定定地看著面前這位身著袍服,姿儀端正的孟相公,“原本的罪責我尚還擔得起,可稀裡糊塗的,這罪就越發滔天,然後,我就這麼被綁到了他們的船上,與他們成為一丘之貉,您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是我,讓我手底下的竇英章趕去牧神山,從屍山血海裡,將玉節將軍帶回了雍州。”潘有芳回想了一下,“那時,他的雙眼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破,不能視物,我很慶幸他不能視物,他昏迷不醒,我怕他清醒過來,在受刑之時,會對蔣先明說些什麼,所以我親自”

    他唇顫了一下,“我親自給他灌的啞藥。”

    “潘有芳”

    孟雲獻再捱不住,傘脫了手,他一把攥住潘有芳的衣襟,顫聲,“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那樣待他”

    “我不那樣待他,”潘有芳手中的傘也落地,雨水將他澆透,也澆得更清醒,“我全族都要死孟公,事已至此,我對玉節將軍的罪,唯有來世相贖,今生,我回不了頭了。”

    “我也想過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吳岱他害的我。”

    潘有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孟公,我曾經立志為生民為天下,可是我意志不堅,割捨不了太多的東西,做不了先賢聖人,我已經認命了,我拼命爬到這個位置,也終究免不了要與吳岱做一條線上的螞蚱,您看,吳貴妃如今已有身孕,便是吳岱瘋了,他也死不了。”

    “我今夜對您坦誠,並非是我作為一個罪官的自述,而是出於我個人對您,對張公的情誼,”潘有芳平靜地凝視孟雲獻,“您知道,官家不會殺吳岱,也不可能會為一樁十六年前的叛國案翻案,誰敢在這個當口翻開此案,無異於對抗君父。”

    “還有,”

    潘有芳緊緊攥住孟雲獻的手,“孟公,害了玉節將軍徐鶴雪的,難道只是我和吳岱嗎南康王當初動不了您與張公,難道不會想動徐鶴雪嗎您以為吳岱背後,到底是誰在撐腰”

    “若非是您與張公急於推行新政,何至於招來宗室不滿,引得新舊兩黨爭鬥不斷您以為,宗室,吳岱,我,甚至是您與張公,我們誰能逃脫得了殺死徐鶴雪的這一樁罪責”

    此話錐心跗骨,孟雲獻遍體生寒,他倏爾一把鬆開潘有芳,將其踢倒在地,“我有罪,我敢認可你呢潘有芳你敢嗎”

    “我不會認。”

    潘有芳眼瞼發紅,雙手撐在雨地裡,冷靜地說,“孟公,十六年了,您何妨讓它煙消雲散呢”

    “徐鶴雪死了,靖安軍都死了,您如此,亦無濟於事。”

    “想想張公,再想想您如今的處境吧,您好不容易才回京,朝中從前與您結過怨的舊黨官員還沒有被您安撫好,您若在此時敢為徐鶴雪鳴不平,不但保不住您宰執的位置,還會牽連全家性命,乃至與您相近的所有官員。”

    “即便今夜我都與您說了,來日,我也不會認。”

    夜雨紛紛,噼啪不斷。

    潘有芳仰頭,冰涼的雨珠不斷撲落他的臉上,“我曾經也想過要澄清玉宇,可誰也想不到,如今,我卻是要被澄清的那個。”

    “可這天下玉宇,真的能被澄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