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99. 鵲橋仙(二)

    她捏起一塊,吃了。

    又遞給青穹一塊。

    “走吧。”

    她站起身,將小藥兜掛在身側。

    到了知州府門前,正逢段嶸從裡面走出,見倪素眼皮紅腫,便知她一定哭過,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倪小娘子,我們還在找倪公子,他”

    “段校尉,我想見一見新來的韓大人,不知你可否為我引見”

    倪素朝他作揖。

    段嶸不知她做什麼要見那位新來的監軍,但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便點了點頭,帶她與青穹進門。

    風雪未停,滿地溼潤。

    倪素跟隨段嶸進了庭內,看著他走入正堂裡,不一會兒,段嶸出來了,朝她招手。

    她立即走上去。

    正堂內靜謐至極。

    秦繼勳與魏德昌的臉色都不太好,沈同川更是坐在一旁出神,倪素最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跪在那兒的譚廣聞。

    “倪小娘子,想不到在這雍州邊關之地,還能與你再遇。”

    韓清擦了擦手。

    “韓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抬起頭,迎向韓清的目光,“民女敢問韓使尊,這個譚廣聞是否真的殺了苗天寧苗統制”

    韓清頷首,“你問這個做什麼”

    倪素不說話,她側過臉,望向一旁的周挺。

    周挺正不明所以,卻見她走上前來,她的手伸過來,周挺便立即握緊了手中的刀,可她一雙眼睛凝視他,周挺一閃神,指節鬆懈之際,她卻抽走了他的刀鞘,猛地重擊譚廣聞的後背。

    她用盡了力氣,連打了好幾下,打得譚廣聞伏趴在地,打得正堂裡神情恍惚的秦繼勳等人立時回神。

    “倪小娘子你這是做什麼”沈同川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滿臉愕然。

    倪素扔了刀鞘,鬢邊已有細汗,她看著蜷縮在地上咳得滿嘴是血的譚廣聞,“韓使尊,請您借一步說話。”

    韓清一言不發,盯著她,卻站起身。

    “倪姑娘,你到底要做什麼”

    在倪素要跟著韓清走出去的剎那,周挺拉住她的衣袖。

    “小周大人,我不想做什麼。”

    倪素搖搖頭,抽出衣袖,跟隨韓清走出去,在廊廡裡,她與韓清相對而立,韓清尚未開口,她便道“韓使尊,我請您出來,是想問問您,裡面那個人,當初到底為何沒有增援牧神山”

    此話一出,韓清臉色一變。

    “你知道些什麼”

    韓清盯住她,肅聲。

    “正是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敢問韓使尊,我想請您給我一個答案。”

    “咱家為何要給你答案倒是你,你可知你此刻與咱家說的這些,足夠咱家將你下獄”

    “我下過獄,不怕再下一回,我敢來問您,是因為有個人對我說,您是值得相信之人。”

    廊廡外大雪紛紛,倪素側過臉一望,“我之所以知道這些事,是因為那個人告訴過我,我與他一道來雍州,看著他在秦將軍帳下做幕僚,他死了,今日,靖安軍才算真的死絕。”

    此話幾乎令韓清腦中一陣轟然。

    “你”

    韓清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人,便是那位殺了耶律真,卻生死不明的倪公子,“你說,他是靖安軍舊人”

    “是。”

    倪素頷首,隨即她雙膝屈下去,跪在韓清面前,仰頭,“韓使尊,我知您為人清正,張相公臨死遺言,您必定記在心中,倪公子是為死去的靖安軍亡魂而活,如今,他卻為國為民而死,除了您,我不知還能有誰,可以還靖安軍清白”

    “倪素懇求您,倘有一日,能令他們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於世人的筆墨,就請您,與如您一樣惦記此事的人,與我一道,為他們不平。”

    她並不點破韓清與他身後的孟雲獻之間的關係,她是在對韓清說這些話,也是在對遠在玉京的孟雲獻說這些話。

    韓清垂眸,凝視這個跪在他面前,竟敢與他堂堂正正談論叛國舊案的女子,半晌,“你一個女子能做什麼”

    他實在不懂,她到底從何而來的這些勇氣。

    “做我能做之事,盡我能盡之力,即便是死了十六年的人,即便是已經過去了十六年的事,也沒有人可以替他們選擇息事寧人。”

    倪素雙手撐在冰冷地面,朝韓清磕頭,清白的雪粒子拂來,落在她的發上,她很快站起身,走出廊廡。

    “倪姑娘,我們走吧。”青穹在庭內遠遠地便看見她給韓清下跪磕頭,待她走過來,他問道。

    “嗯。”

    倪素點點頭。

    知州府外聚集了許多人,倪素還沒走近,便聽到他們紛雜吵鬧的聲音。

    “苗天寧苗統制多好的一個人啊怎麼卻是給人害死的”

    “知州大人請您上書官家,為苗統制討回公道啊”

    “知州大人”

    雍州人有多恨徐鶴雪,就有多尊敬苗天寧,如果不是苗天寧,全城的百姓,都要被胡人屠戮乾淨。

    “知州大人這等害死苗統制的小人,凌遲他都不為過”

    “對凌遲他都不為過”

    倪素才踏出門檻,在這鋪天蓋地的叫喊聲中,她看著那一張又一張憤怒的面孔,忽然諷笑了一聲。

    “倪小娘子”

    趕著來拜見知州的秦老族長由身邊的奴僕撥開人群,一眼瞧見她,見她身上帶著包袱,便問,“你要走”

    “何必急著走啊”魏族長也拄拐過來,聽見這話,便插了一句。

    他們兩人對待倪素的態度轉變太大,他們自己也發覺了,兩人相視一眼,還是秦老族長先說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這些日子,為我雍州軍民費盡心力,我們都看在眼裡,此前,我對你多有輕視,是我這個老頭子的不是。”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是為雍州而死,”魏族長接過話去,“我們大家正要給他立碑著書,還想問你他的名字呢,你多留些時日,我此前對你的種種不是,才好彌補。”

    “倪小娘子,晚些時候再走吧”

    “是啊倪小娘子”

    百姓們連連附和。

    殊不知,他們越是如此,倪素的心臟就越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幾乎要撐不住,青穹發覺她的異樣,上前來扶住她。

    倪素穩了穩心神,“我想請問秦老族長,魏老族長,你們當初,也是如此聚在這裡,一聲聲地喊著凌遲了那個人的麼”

    桑丘那塊書寫徐鶴雪罪行的殘碑還在,他們如今,卻要為一個倪公子立碑著書。

    “你說什麼”

    秦老族長猛地一怔。

    倪素掙脫青穹的手,站直身體,她看著秦魏兩位族長,再一一掃視過他們身後的百姓,“我說,玉節大將軍徐鶴雪是清白的,靖安軍是清白的,你們當年在此,以這樣的民意,在刑臺之上,凌遲了一個清白的人”

    喧鬧的人群一霎寂靜下來。

    “這些話,我敢在這裡說,我同樣敢在雲京說”

    倪素憋紅眼眶,卻忍下淚意,她絕不要在這些人面前眼淚漣漣,她努力穩住聲線,“若你們當中有被我救治過的人,若你們心中對我尚存一分感念,哪怕只這一分,我懇請諸位,讓我帶走他的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