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83. 行路難(四)

    “何事”

    秦繼勳走過來便聽見他此言。

    徐鶴雪側過臉,看向雍州城門之外,正在安撫起義軍的兵士的那個人,“二位,真不打算讓他入城”

    “他自己不都說了,他願意暫留城外麼”

    魏德昌也走過來。

    “我明白倪公子的意思。”

    沈同川深深地瞧了一眼楊天哲的背影,“他雖如此說,但卻擋不住他底下那些起義軍心生憂懼,那些大多是窮苦的百姓,若不是被胡人逼得活不下去,他們亦不會用耕種的手來拿殺人的刀,如今若將他們拒之城外,他們難免會覺得我雍州並非真心接納他們,而是要將他們當做抵擋胡人的靶子。”

    “這樣下去,極易生亂。”

    秦繼勳神情嚴肅,說出他眼下最為擔心之事。

    他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奈何秦魏二姓大族在此根深蒂固,兩位族長若不鬆口,雍州百姓亦不會輕易接納外面的起義軍。

    他總不能以兵戈指向自己的親族與百姓,何況軍中,亦有不少雍州人。

    “不若,沈知州與秦將軍便許他們就在城門之外駐守,再讓我與他們待在一處。”

    徐鶴雪說道。

    此話既出,在旁靜聽的倪素一下抬起頭,望向他。

    “倪公子是想”

    沈同川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能夠暫時安撫起義軍的好辦法,派遣他們信得過的人去與起義軍待在一處,既能安撫人心,亦能探聽虛實。

    可,他這也無異於是將自己送去做起義軍手中的人質。

    “還是讓老子去”

    魏德昌粗聲粗氣,話音落,只見徐鶴雪看向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彆彆扭扭的,“你這病歪歪的,由我與楊天哲他們一塊兒在外面待著,他們哪個不放心”

    “魏統領不用部署兵防嗎”

    徐鶴雪淡聲詢問。

    “我”

    魏德昌語塞。

    “靠近城門的這一片地界都要安排百姓搬離後撤,沈知州是此地的父母官,你不在此,何以安定民心”

    沈同川斟酌著正打算開口,又聽這年輕公子問道。

    “我是秦將軍的幕僚,山坳之戰,亦多虧魏統領在起義軍中為我揚名,此時我去,再好不過。”

    “誰給你揚名了”魏德昌梗著脖子辯駁,“我那是跟楊天哲他們喝了幾碗酒,醉話罷了”

    “多謝。”

    徐鶴雪朝他頷首。

    他始終清清淡淡的,又有禮有節,看著跟個文雅風流的君子似的,若魏德昌不曾在山坳之戰中看過他將蘇契勒綁在馬下拖行的樣子,只怕也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樣一個人,竟有那樣卓絕的功夫,過人的膽魄。

    “我讓段嶸跟著公子。”

    秦繼勳沉默片刻,說道。

    徐鶴雪搖頭拒絕,“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繼勳與魏德昌忙於軍務,很快走開,沈同川亦沒有多留,倪素忽然鬆開徐鶴雪的手。

    他後知後覺,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與你一塊兒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囑咐身邊的娘子們去準備熱水,又回過頭來對他道。

    起義軍帶回的老弱婦孺中,並非只有那一個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說。

    “知道你還”倪素的語氣有點急,亦有些氣,但她話說一半,卻見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這個用長巾遮了大半張臉的人,那一雙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輕微地彎了一下。

    “你笑什麼”

    她嚥下要說的話,問他。

    他不說話,只是看著她。

    十六年前,他在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時他雙目為胡人的金刀所傷,看不見刑臺之下諸多面孔,只有無邊激憤的雜聲將他淹沒。

    他被人剝開銀鱗甲,扯開袍衫,以最為狼狽屈辱的模樣,承受著一刀一刀的剮。

    那時,那兩位族長一定就在刑臺之下。

    也許,今日他們身後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視著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

    倪素牽著他站在他們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紅不具形的霧,他覺得心中很安定。

    她沒有說出口的話,他都已經聽到。

    “我只在城門之外,哪裡也不去,這其實也離你很近,我不會因為禁制而受傷,你放心。”

    徐鶴雪看見兵士已經將氈棚搭了起來,那婦人也被人抬了進去,他說,“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倪素回頭看了一眼,明白耽擱不得,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倏爾回頭“我會讓青穹給你送燈,你記得,一定不要離我太遠”

    徐鶴雪站在原地,雙手攏在袖中,朝她頷首“好。”

    幾乎一整個白天,段嶸在城中忙著讓近處的百姓撤離,而起義軍則在城外就地搭氈棚。

    楊天哲忙得腳不沾地,到了黃昏之際才掀開氈簾,只見裡面有一位身著圓領錦袍的年輕公子端坐,案前擺著兩碗正冒熱煙的茶。

    “倪公子”

    楊天哲將手腕處的護腕摘了,一邊走近,一邊暗自打量這個年輕人,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個憑一己之力將蘇契勒制住的人。

    他這般病態清癯,楊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夠拿得起劍。

    “坐吧,楊大人。”

    徐鶴雪輕抬下頜。

    楊天哲將護腕放到一旁,一撩衣襬在對面坐下來,“我與魏統領的誤會已經說開,他與我說了幾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帶的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為孤軍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說罷,他立時將一碗茶仰頭喝盡了。

    徐鶴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