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65. 永遇樂(四)

    蔣先明手握風聞奏事之權,誰在他面前說話,都得萬分小心。

    “今日所言,只孟公與我知曉,蔣某絕不會以此相挾。”

    “可我卻沒什麼好告訴蔣御史的,當年在雍州的是你,親自下令處死玉節將軍的也是你,我遠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比你清楚其中的緣由”

    “是,的確如此。”

    蔣先明乾脆扔了傘,好讓自己這燒糊塗的腦子清醒些,“代州糧草案我亦在查,錢唯寅先找上的人是我而非張相公,若當時我不曾有一時的猶豫,若我能快張相公一步,先遞上奏疏,也許張相公便不會死

    他是我蔣先明心中敬重的人,我亦知所謂的私受良田,結黨營私,定是代州那幫犯官身後之人的故意構陷,可我想不明白,為何張相公要在臨死之前說那樣一番話,我當年就在雍州,我看到的,查到的,都在告訴我,我處決的,是一個於國有罪,罪無可赦的叛國佞臣”

    “那你就繼續相信你的證據”孟雲獻在傘下盯著他,“十六年來,你蔣先明不是一直也沒懷疑過麼只因崇之臨了的一番話,你便來問我那我,又該去問誰”

    雨水浸溼蔣先明的幞頭,他一時啞聲。

    “你是天子近臣,這樁糧草案若是你來上奏,你的下場只會比崇之更慘,我理解你一時的猶豫,亦知道你蔣御史清正剛直,並非怕事之輩,”雨聲掩飾諸般雜聲,孟雲獻走近他,“可今日我想問你,你以為官家為何將你看作近臣”

    蔣先明是直臣,張敬亦是直臣,但蔣先明是官家的直臣。

    若是蔣先明重提糧草案,即便是手握錢唯寅這個鐵證,也必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因為他是敕令如天的局面當中,正元帝留給世人的障眼法。

    正元帝用他來告訴世人,你看,朕亦有直臣在側,並非獨斷專行。

    擺設而已,兢兢業業十幾年,一門心思為君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竟真以為自己是官家傾聽民意的耳目,是為民請命的喉舌

    官家不欲聽他說話時,他一樣什麼也不是。

    蔣先明緊握傘柄,怔忡半晌,忘了開口。

    “蔣御史,看清你自己的處境,比什麼都重要。”

    孟雲獻點到即止,不欲再與他多言,轉身踩著泥濘的山徑,朝前走去。

    孟雲獻的馬車離開,夤夜司使尊韓清才從另一邊的山道上走出來,他瞧著不遠處雨幕裡呆立的御史中丞蔣先明,對身邊的年輕人道“一會兒你與咱家祭拜過張相公,便即刻啟程去澤州,你也不要指望從那幫犯官口中挖出什麼不一樣的說辭來。”

    “張相公前腳帶錢唯寅入宮,翰林侍讀學士鄭堅後腳便上了奏疏潑髒水,這些日子也足夠他們在澤州坐實張相公私受良田,結黨營私的這項罪,你也不必多管,咱家遣你去,也是想你避一避你父親給你惹來的禍事,你這陣子被暗殺多少回了,弄一身傷,便去澤州養一養。”

    韓清嘆了口氣,“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實張相公的這項罪,才能按壓底下的民憤,為張相公翻案這事兒,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韓清心中亦有苦楚難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張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覺出什麼,更不能輕易與孟雲獻往來。

    君父令夤夜司遣人去澤州監督地方清查處置涉事官員,夤夜司便絕不能在此事上違背君父。

    “使尊放心,周挺明白。”

    周挺頷首應了一聲。

    清明之際,雨水繁多,周挺隨韓清去張敬墓前祭拜過後,便騎了一匹快馬入城,只回府簡單收拾了行裝,便帶著晁一鬆等人啟程往澤州。

    騎馬途徑南槐街,周挺一拽韁繩,垂眸片刻,還是翻身下馬朝那間醫館走去。

    “咦倪姑娘好像不在啊”

    晁一鬆敲了幾下門,也沒聽見裡面有什麼聲音。

    周挺看了一眼緊閉的醫館大門,一言不發,轉身走到對面那間藥鋪,阿芳正在打瞌睡,聽見腳步聲,她一回頭,便撞見那雙漆黑泛冷的眸子,便一個激靈,“你找誰”

    她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

    “對面醫館的倪姑娘,你可知道她去哪裡了”周挺問道。

    相似的情境,阿芳一下對他有了印象,她看他腰間佩刀,心中有些怕,便老老實實地答“她只說,要出遠門一趟,我也不知她去哪兒了。”

    “別是回雀縣老家去了吧再也不回來了”

    晁一鬆在後頭說道。

    “好像不是”

    阿芳怯生生地說,“我聽她說話,似乎是還會回來的。”

    “她是何時走的”

    周挺沉默片刻,問道。

    “走了有幾日了。”

    “多謝。”

    周挺轉身出了藥鋪,晁一鬆湊到他身邊,“小周大人”

    “出發,去澤州。”

    周挺上馬,打斷他。

    從雲京到雍州路途遙遠,倪素與青穹結伴,走了沒幾日,便因一陣急雨而在滄縣的一間客棧中落了腳。

    倪素請跑堂買回一籃子的香燭,天還沒徹底暗下來,她便在屋子裡點燃數盞燈燭,然後坐在桌前用飯。

    她食慾不振,吃得很少,但青穹胃口很好,幾乎是風捲殘雲。

    夜裡倪素沐浴洗漱過後,便抱著藥簍掀開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閃爍,她臉頰抵在軟枕上,看著藥簍中瑩白的光,它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會貼上來,連尾巴也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