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58. 水龍吟(三)

    徐鶴雪忽聽衣料摩擦的聲音響起,他一抬眼,便見方才還睡著的倪素此時已經睜開了眼,她抬著那隻被重新包紮過的手,正在看。

    “我夢見你了。”

    倪素的聲音帶了些尚未醒透的啞。

    徐鶴雪喉結滑動一下,“嗯。”

    “你為什麼不問我夢見你什麼了”倪素看著他,他的身形還是有些淡,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淡薄凜冽的。

    “什麼”他問。

    “夢見昨天夜裡在永安湖的事,唯一不一樣的,是你化成霧,然後就消失了,”倪素抱著他的枕頭,“還好,我一醒來就看見你了。”

    殘留在瓦簷縫隙裡的水珠滴答,輕輕敲擊著徐鶴雪的心神,半晌,他道“若到那日,我不會不辭而別。”

    他的嗓音剋制而冷靜。

    倪素沉默了好一會兒,本能地迴避起“離別”這兩個字,她望向那道閉合的欞窗,“好像沒有下雨了。”

    但紙鳶還沒做好。

    天見晴,徐鶴雪魂體虛弱,勉強能維持人形的時間,他都用來做紙鳶或看賬冊,從蔣府中得來的那十幾名官員十五年內的官職升遷變動,他都熟記於心,這十幾個名字之間唯一的關聯,便是十五年前代州與雍州之間的這條路線。

    他們在十五年前,都是代州到雍州沿路的官員。

    想通這一點不算難,難的是這些官員在十五年間雖有升遷,卻都不在京,要查,便只能往代州去。

    “代州你我都不用去,這十幾人中,有一個前年被貶官到豐州的,名喚錢唯寅,此人曾是我的同窗,逢年過節亦有書信來往,但去年,他從任上突然消失,下落不明,可是昨夜,我卻收到他的手書,說他便在此地,請我前來,說有話與我交代。”

    蔣先明站在一間破舊的屋舍前,低聲與身邊的年輕男女說話。

    老內知在旁為他提燈,而倪素與徐鶴雪則各自提著一盞琉璃燈,帷帽之下,他們的眼睛同時注視著那道歪歪斜斜,將落不落的院門。

    “我身邊沒有什麼會武之人,故而才請公子前來。”自上次的刺殺過後,蔣先明更謹慎許多。

    徐鶴雪不言,以劍鞘抵開院門,裡面黑漆漆的,待他們幾人走進去,院中才添了一些光亮。

    這是一間年久失修,破敗不堪的院子,雜草長滿磚縫,塵土極厚。

    “老錢,我是蔣先明,你在何處”

    蔣先明瞧了瞧四周,卻不見有人,他便索性提高聲音。

    但等了半晌,倪素也沒聽見有什麼動靜,燈火照見簷下成片的蛛網,在夜風中微蕩。

    “老錢”蔣先明的眉頭皺起來,不禁疑心自己被戲耍。

    可偏偏那手書上的字跡,的確是錢唯寅親手所寫,他應該不會錯認才是。

    徐鶴雪忽而側臉,一雙眼睛盯住那漆黑的正堂,他敏銳地聽出些細微的響動,隨即快步上階,暖黃的燈影隨著他的步履鋪入正堂,倪素看見他劍刃出鞘,很快那堆雜物中間便有一人從陰影裡站起身。

    他衣衫襤褸,散著頭髮,鬍鬚幾乎遮了他半張臉,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頹廢。

    “蔣先明,我是信你才會冒險找你,可你為何要帶這些人來”那人僵著脖子不敢動,聲音裡帶了點怒意。

    “你都失蹤一年了,我忽然收到你的手書,怎會不疑心老錢,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你不必害怕。”

    蔣先明提著衣襬跟隨倪素走進堂屋中,先將他瞧了一番,才又說道,“咱們不如說一說,你找我,到底是因為何事”

    徐鶴雪收劍入鞘,那錢唯寅才如釋重負,他看著蔣先明衣著光鮮,便打量起自己這身乞丐裝束,不由苦笑,“咱們幾個舊友當中,便只你最風光無限。”

    “你棄任而逃,是因杜琮,還是他上面的人”蔣先明卻也不兜圈子,徑直問道。

    錢唯寅乍聽此言,他眼底立時浮出一絲驚愕,“你知道了什麼”

    “杜琮的事你應該已經聽說了,他的賬冊在我手裡,近來,我又查了一本滿裕錢莊的暗賬。”蔣先明正愁此事該如何繼續查下去,卻不料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這棄任而逃的錢唯寅,竟主動找上門。

    “老錢,你這些年,往杜琮手裡送了不少錢,你們這些人當中,卻只有你被貶官。”

    蔣先明這話正刺中錢唯寅的痛處,他神情灰敗,長嘆一聲,“那是因為,我實在拿不出錢了。”

    “你是正經科舉出身,卻為何不知自重”蔣先明心中複雜,當年與此人交遊時,他尚是一個意氣風發,滿懷抱負之人。

    “自重我要如何自重”錢唯寅一身髒爛衣裳,也沒有從前為官時的講究,一屁股坐在地上,“淨年,十六年前我便在泥潭裡了。”

    “十六年前,杜琮,也就是杜三財奉旨從代州糧倉取軍糧運送至雍州邊關,時年,你在代州任通判。”

    錢唯寅忽聽那戴帷帽的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他神情一變,轉過臉看向那人。

    “錢唯寅,你的泥潭,可是十六年前代州的糧倉”

    徐鶴雪隔著帷帽,盯住他。

    錢唯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