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49. 採桑子(六)

    “十五年的賬,共五千三百六十萬貫。”

    徐鶴雪淡聲道。

    蔣先明啞然,這數目是對的,所以當夜將賬冊交給他的人,真是此人他沉吟片刻,道“你既看過,想來也知道滿裕錢莊,那日我也並非是專程去瓦子裡尋人,而是去滿裕錢莊的途中正遇那掌櫃朝瓦子裡去,我想知道他是去見什麼人,便也沒多想,便悄悄地跟去了。”

    滿裕錢莊的掌櫃常不在京中,留在京中的人手也少有知道多少內情的,蔣先明原本是想去探探那才回京的掌櫃的口風。

    “此案尚不明朗便不能堂而皇之地去錢莊打草驚蛇,但經閣下提醒,我如今只需要查出那尊馬踏飛燕在哪兒,便至少能夠知道杜琮上面的其中一人,有了這一人,要知道其他幾人應該也不難了。”

    杜琮的錢財流轉都在滿裕錢莊,但像馬踏飛燕此種珍貴之物,想必錢莊中人也並未接觸,故而,便也不怕驚動了他們。

    蔣先明手握風聞奏事之權,如今儘可派上用場。

    徐鶴雪不言,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轉身欲離,卻聽房內傳來蔣先明的聲音“敢問閣下,為何要將賬冊交予我為何不送去光寧府”

    聞聲,徐鶴雪回頭,燈盞的光影映於他死水般的眼睛,他靜默地審視窗紗內隱約不清的那道身影。

    今年已是新歲,是正元二十年。

    正元四年,這間屋子的主人還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讀聖賢書,立報國志,以文弱之軀遠赴戰事混亂的邊城雍州任知州。

    在蔣先明之前,已有三名知州的人頭被胡人高懸於城牆之上。

    而他入城為知州第一件事,便是成全歷經慘烈戰事後,死裡逃生的邊城百姓以極刑處置叛國罪臣的心願。

    官家的敕令只言死罪,而蔣先明從民願,監斬凌遲。

    徐鶴雪其實並不知此人以前長的是什麼模樣,因為那時在刑臺之上,他雙目已被胡人的金刀所傷,並不能視物。

    他只能聽得見此人的聲音,有力,憤慨。

    “世人皆知,”

    徐鶴雪聲線冷靜,“你蔣御史最不願辜負民意,他們視你為可達天聽的喉舌。”

    “僅此而已。”

    爐上的茶水又翻沸了起來,簾子後傳來幾聲女子的輕咳,徐鶴雪立時回神,他一手撐在桌案上,艱難地站起身,倒了一碗熱茶走到內室裡去。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倪素的鼻音有點重,接來他遞的茶水抿了一口,乾澀的嗓子才好受些。

    “不算久。”

    徐鶴雪搖頭。

    他接了她遞迴的茶碗,將其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倪素揉了揉眼皮,她始終注視著他,即便他很多的時候都沒有什麼過多的神情,可她仍舊覺得昨夜與他砸雪團玩兒的那點開心,已經被他深重的心事消磨乾淨了。

    “我睡著的時候,你坐在那裡的時候,在想什麼”

    她試圖觸碰他的心事。

    徐鶴雪一頓,他回過身,猝不及防地對上她的雙眼。

    她一副病容,卻趴在床沿,認真地關心起他。

    徐鶴雪喉嚨發緊,昨夜回來後,他又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想起老師素來板著一張臉,喜怒不形於色。

    可是,便是這樣的老師,卻在得知他進士及第的當夜,欣喜得難以安睡,更寫下一首子夜,對他不吝讚許。

    在那之前,徐鶴雪從不知老師心中原來如此看重他。

    徐鶴雪回以竹心,以證己心。

    那時,他是真的以為,自己能與老師同朝,在他的期許裡做一個大齊的文官,做一個以竹為心的人。

    記憶越是清晰,徐鶴雪就越是難捱。

    老師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很想讓老師好好地活著,至少這後半生,再也不要因為任何事而顛沛流離,徒惹傷病。

    他絕不能讓蔣先明將老師再牽涉到杜琮的這一樁事中來。

    這條路,他要自己走。

    徐鶴雪放置於膝上的手蜷握住衣袍的邊緣,他面對著這個姑娘關切的眼神,良久,啞聲道

    “倪素,我想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