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第39章 定風波(二)

    倪素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轉過身,伸出雙手摸索向前,聽著身後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邊”,“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邁得更謹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燭臺,與那個火摺子。

    倪素吹熄了燈盞,又很快點燃。

    燭焰點亮了她面前這個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閃,他短暫的迷茫過後,認真地凝視起她的臉。

    “想不想喝水”

    他的視線落在她有些泛乾的嘴唇。

    倪素搖頭,看著他將燈燭放回桌上,她就這樣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還是很淡。

    也許要用很多的香燭才能彌補。

    倪素想起下雪的夢,想起在夢中他整個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見,而吳繼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見到吳繼康時,便在心中告訴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該保有理智,可事實卻是,僅僅只是吳繼康的一個笑,或一句話,便能使她瀕臨崩潰。

    他提醒著倪素,他是皇親國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時,她在鼓院受夠了刑罰,他才被人簇擁著姍姍來遲。

    吳繼康靠過來,用那樣惡劣的眼神盯著她時,她幾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挾,卻不得不面對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卻可來去自如的事實。

    徐鶴雪看清了她的絕望,所以他將還算衣冠楚楚的吳繼康變得比她更加狼狽。

    以此,來安撫她的無助。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卻對她說,有些人的血是熱的。

    倪素看見他還是倒了一杯水,轉過身來走到她的面前,解釋“你的嘴唇很乾,潤一潤,會好受些。”

    原本說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將水倒來,又不想拒絕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並沒有多少力氣。

    徐鶴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舊是隔著一層被子,並不去觸碰她單薄的衣料。

    倪素勉強喝了幾口,嗅聞到他身上積雪般的味道里裹著幾分血腥氣,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線條流暢的下頜。

    “怎麼了”

    徐鶴雪的聲音有些虛弱。

    “你身上痛不痛”

    “徐子凌,你不要照顧我,該我來照顧你的。”倪素忍住鼻尖的酸澀。

    “你為我點燈,便已是照顧。”

    他說。

    倪素搖頭,腦袋垂下去,臉頰抵在軟枕上,“那還不夠,你應該要更多,我也應該給你更多。”

    要更多。

    要什麼

    徐鶴雪握著瓷杯,視線落在她烏黑的發上,他發現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敢要,半晌,他喉結微動“子非魚。”

    “那我要如何才能還得清”

    “還什麼”

    燈影搖晃,倪素對上他的目光,“還你的陪伴,還你作為鬼魅,卻還鼓勵我好好活下去的這份心,還你為我尋兄,為我自損,為我做的飯菜,甚至,為我倒的這杯水。”

    “倪素。”

    徐鶴雪眼睫輕垂,輕輕搖頭,唇畔帶了一分生疏的笑意“這世間萬事,不是件件都需要人還的,若為你倒杯水也要你還,那我成什麼了”

    “若我想還呢”

    她的目光太過認真,徐鶴雪靜默許久,終於抬起眼簾來看她,“你為我做的衣裳,做好了嗎”

    “還差一點。”

    倪素下意識地接話。

    徐鶴雪“嗯”了一聲,說,“那個就足夠了。”

    倪素其實很想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幫他做些什麼,可是他總是如此,在她的面前,將自己的過往藏得嚴嚴實實,她卻不能逼他,因為她不知道他生前的事,不知道他究竟為何死在十九歲那年。

    他不說,她便不能問。

    就好像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在這件事上繼續說下去了,屋外蔡春絮似乎已經離開了,但玉紋並沒有進屋來。

    他安靜地站在她的床前,有風輕拂他顏色淺淡的衣袂。

    面容蒼白卻骨相秀整。

    “那你,就在這裡待著。”

    倪素輕聲道。

    徐鶴雪一怔,隨即道“我可以將這盞燈拿走。”

    他以為她是擔心他回到隔壁便會雙目不能視物。

    “不是。”

    倪素悶悶地說,“我總是做噩夢,夢裡總是在下雪,我夢到你幫我向吳繼康出了一口惡氣,然後你就消失不見了,我點好多的香,好多的蠟燭,都找不到你。”

    “你真的不要照顧我,我知道你身上也很疼,屏風後面有一張軟榻,我床上也還有一張被子可以給你,你在這裡,我們一起養病,也許我就不會做那樣的噩夢了。”

    徐鶴雪本該拒絕。

    他不能與她同處一室,尤其是在這樣的夜裡。

    可是他想了好久,

    她會不會夜裡又讓被子矇住了口鼻

    隔著一道屏風,徐鶴雪躺在了軟榻上,身上蓋著的被子,竟還沾了些她的溫度,這一切,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徐子凌。”

    倪素的聲音傳來。

    素紗屏風離她的床很近,徐鶴雪抬起眼睛,一盞燈的光令屏風後的人影影綽綽,他看不清。

    “你身上都是冷的,你是不是已經忘了很久,熱是什麼樣的”

    她問。

    “嗯。”

    他應了一聲,卻不知她為何這樣問,可下一刻,他又聽見她說“那你伸手。”

    暖黃的燭影鋪散在屏風上。

    徐鶴雪看見她的手落在素紗之上,影子拉長。

    “你伸手,就會知道了。”

    她的聲音傳來。

    徐鶴雪眼睫顫抖,衣袖之下,他手背的筋骨明晰,修長的指節蜷縮又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