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第27章 鷓鴣天(二)

 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清白。

 “倪姑娘,晁一鬆的腿已經不疼了。”

 晁一鬆便是前幾日被周挺送到倪素醫館中醫治外傷的那名親從官。

 急雨下墜,倪素在紙傘下望向他,沒有說話。

 他的避而不答,已經算作是一種默認。

 天色因風雨而晦暗,眼看便要徹底黑下去,倪素想起在城西巷子裡忽然離開她身邊的那道孤魂,她立即提裙朝南槐街的方向跑去。

 今日所受,絕非空穴來風。

 光寧府衙的皂隸本該在她家中搜出川烏,以此來定她的罪。

 但他們偏偏空手而歸。

 周挺眼看她忽然從傘下跑出去,雨幕之間,她的背影好似融成了寫意的流墨。

 “小周大人,我就說你不會哄小娘子吧?”

 後頭一瘸一拐的親從官晁一鬆將傘給了身邊人,又趕緊鑽到他傘簷底下,“人家姑娘問你那句清不清白的,您就該說相信她啊!”

 晁一鬆方才隔了幾步遠,又有雨聲遮蔽,他聽得不太真切,但隱約聽著,他也猜出了那位倪姑娘在問什麼。

 周挺握著傘柄,一邊快步朝前走,一邊注視著煙雨之中,那女子朦朧的背影,他忽然站定。

 晁一鬆一腳邁了出去,不防噼裡啪啦的雨珠打了他滿頭滿臉,他鬱悶地回頭。

 周挺腰背直挺,玄色袍衫的衣襬沾了一片溼潤雨水:“我不信。”

 “啊?”

 晁一鬆愣了。

 “她的案子尚未審過,既無證據證明她有罪,也無證據證明她無罪,我貿然說信她,便是騙她。”

 周挺眼看那女子便要漸遠,他復而抬步,走過晁一鬆身邊:“先送她回去,今夜你晚些下值,就當報答她為你治腿傷之恩,與我一塊兒審那個阿舟。”

 “……”

 晁一鬆無言。

 倪素花了好幾日收拾出來的鋪面,被光寧府衙的皂隸搜過之後,便又是一地狼藉,連她擦洗過的地板都滿是凌亂的泥汙腳印。

 外面雷聲轟隆,正堂裡光線昏暗,倪素滿身都是雨水。

 “晁一鬆,讓他們來收拾。”

 周挺進門,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又掃視一眼堂內的狼藉,便回頭說道。

 晁一鬆等人進來便開始扶書架,收揀物件。

 “不用了小周大人,我自己可以收拾。”

 倪素心裡惦記著徐子凌,她抬起頭拒絕。

 “舉手之勞,不必掛心。”

 周挺看她不自知地顫抖,回頭接了晁一鬆從外頭的茶攤上買來的熱薑茶遞給她。

 他們很快收拾好便出去了,只留幾人在外頭找了個能多雨的隱蔽處守著,周挺也撐傘離開。

 晁一鬆深一腳淺一腳地躲在周挺傘下,頗為神秘地琢磨了片刻,才用手肘捅了捅周挺,道:“小周大人,您猜我方才瞧見什麼了?”

 “什麼?”

 周挺神色一肅,以為他發現了什麼與案子有關的線索。

 “一件還沒做好的衣裳!”

 晁一鬆一臉笑意,對上週挺那張冷靜板正的臉,他又無言片刻,無奈:“大人,我瞧著,那可是男人穿的樣式。”

 男人穿的樣式?

 周挺一怔。

 “您說,那倪姑娘不會是給您做的吧!”晁一鬆終於說到自己最想說的這句話了。

 “光寧府那幫孫子,搜查又不是抄家,怎麼跟蝗蟲過境似的,”

 他嘆了口氣,“那衣裳還沒做好呢,我瞧就那麼和一堆繡線一塊兒落在地上,上面不知道踩了多少髒腳印子,只怕是洗也洗不得了,可惜了。”

 周挺沒說話,兀自垂下眼睛。

 天色徹底黑透了,倪素在周挺等人離開後便立即跑到後廊去,她點上一盞燈籠,連聲喚徐子凌,卻未聽有人應。

 倪素推開一道門。

 漆黑的居室裡,忽然籠上她手中燈籠的光,她繞過屏風,昏黃光影照見躺在床上的年輕男人。

 他很安靜,安靜到讓倪素以為,原來生魂也能再死一回。

 “徐子凌!”

 倪素放下燈籠,瑩塵浮動,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見他翻卷的衣袖之下,被生生剮去皮肉般的血紅傷口,交錯猙獰。

 她點起這盞燈籠似乎給了他一縷生息,徐鶴雪反應了許久,才睜開一雙眼,沒有血色的唇翕動:“倪素,可以多點幾盞燈嗎?”

 倪素立即找出香燭來,藉著燈籠的燭焰才點了十支,便聽他說:“夠了,我看得清了。”

 倪素回過頭。

 “看來那位周大人去的及時,你在光寧府沒有受傷。”

 他有了些力氣,便攏緊了衣袖,掩飾不堪。

 倪素以為他是因為承受的痛苦才問她可不可以多點一些燈,卻原來,是在等待此時,他的眼睛恢復清明,再看她是否受刑。

 哪怕是今日在阿舟家的院子裡,許多雙眼睛看向她的時候毫不掩飾輕蔑鄙夷,哪怕是被阿舟辱罵“下三濫”,他們不肯以“醫工”稱她,他們總要以“藥婆”加罪於她,倪素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她只聽眼前這個人說了一句話。

 眼眶便頃刻憋紅。

 “徐子凌,”

 淚意模糊她的眼,使她短暫體會到他一個人蜷縮在這間漆黑居室裡,雙目不能視物的感覺:“我再也不要請人送飯了,我自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