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第22章 滿庭霜(三)

 “只你們城南下了,我家中可瞧不見。”

 孟雲獻也是上朝前才聽說了那一陣兒怪雪,竟只落在城南那片兒,不多時便沒了。

 “誒,張相公,”

 裴知遠眼尖兒,見身著紫官服的張敬拄拐進來,他便湊過去作揖,“您家也在城南,昨兒夜裡見著那場雨雪沒?”

 “睡得早,沒見。”

 張敬隨口一聲,抬步往前。

 “可我怎麼聽說你張崇之昨夜裡,紅爐焙酒,與學生賀童暢飲啊?”孟雲獻鼻腔裡輕哼出一聲來。

 後頭的翰林學士賀童正要抬腳進門,乍聽這話,他一下抬頭,正對上老師不悅的目光,他一時尷尬,也悔自己今兒上朝前與孟相公多說了幾句。

 張敬什麼話也不說,坐到椅子上。

 孟雲獻再受冷落,裴知遠有點憋不住笑,哪知他手裡才剝好的幾粒花生米全被孟雲獻給截去一口嚼了。

 得,不敢笑了。

 裴知遠捏著花生殼,找了自個兒的位子坐下。

 東府官員們陸陸續續地都齊了,眾人又在一塊兒議新政的條項,只有在政事上張敬才會撇下私底下的過節與孟雲獻好好議論。

 底下官員們也只有在這會兒是最鬆快的,這些日,吃了張相公的青棗,又得吃孟相公的核桃,聽著兩位老相公嘴上較勁,他們也著實捏了一把汗。

 但好在,事關新政,這二位相公卻是絕不含糊的。

 今日事畢的早些,官員們朝兩位相公作揖,不一會兒便走了個乾淨。

 孟雲獻正吃核桃,張敬被賀童扶著本要離開,可是還沒到門口,他又停步,迴轉身來。

 “學生出去等老師。”賀童低聲說了一句,隨即便一提衣襬出去了。

 “請我喝酒啊?我有空。”

 孟雲獻理了理袍子走過去。

 “我何時說過這話?”張敬板著臉。

 “既不是喝酒,那你張相公在這兒等我做什麼呢?”

 “你明知故問。”

 張敬雙手撐在柺杖上,藉著力站穩,“今日朝上,蔣先明所奏冬試案,你是否提前知曉?”

 “這話兒是怎麼說的?”

 孟雲獻學起了裴知遠。

 “若不是,你為何一言不發?”

 張敬冷笑,“你孟琢是什麼人,遇著與你新政相關的這第一樁案子,你若不是提前知曉,且早有自己的一番算計,你能在朝上跟個冬天的知了似的啞了聲?”

 “官家日理萬機,顧不上尋常案子,夤夜司裡頭證據不夠,處處掣肘,唯恐牽涉出什麼來頭大的人,而蔣御史如今正是官家跟前的紅人,他三言兩語將此事與陛下再推新政的旨意一掛鉤,事關天威,官家不就上心了麼?”

 孟雲獻倒也坦然,“我這個時候安靜點,不給蔣御史添亂,不是皆大歡喜的事兒嗎?諫院的老匹夫們今兒也難得勁兒都往這處使,可見我回來奏稟實施的‘加祿’這一項,很合他們的意。”

 “可我聽說,那冬試舉子倪青嵐的妹妹言行荒誕。”今兒朝堂上,張敬便聽光寧府的知府提及那女子所謂“冤者託夢”的言行。

 更奇的是,即便入了光寧府司錄司中受刑,她也仍不肯改其言辭。

 “言行荒誕?”

 孟雲獻笑了一聲,卻問:“有多荒誕?比崇之你昨兒晚上見過的那場雨雪如何?”

 整個雲京城中都在下一樣的雨,然而那場雪,卻只在城南有過影蹤。

 雪下了多久,張敬便在廊廡裡與賀童坐了多久。

 他雙膝積存的寒氣至今還未散。

 “你敢不敢告訴我,你昨夜看雪時,心中在想些什麼?”

 孟雲獻忽然低聲。

 “孟琢!”

 張敬倏爾抬眸,狠瞪。

 “我其實,很想知道他……”

 “你知道的還不夠清楚嗎!”張敬打斷他,雖怒不可遏卻也竭力壓低聲音,“你若還不清楚,你不妨去問蔣先明!你去問問他,十五年前的今日,他是如何一刀刀剮了那逆臣的!”

 轟然。

 孟雲獻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今日,原來便是曾經的靖安軍統領,玉節將軍徐鶴雪的受刑之期。

 堂中冷清無人,只餘孟雲獻與張敬兩個。

 “孟琢,莫忘了你是回來主理新政的。”

 張敬步履蹣跚地走到門口,沒有回頭,只冷冷道。

 他們之間,本不該再提一個不可提之人。

 孟雲獻在堂中呆立許久,揉了揉發酸的眼皮,撣了幾下衣袍,揹著手走出去。

 御史中丞蔣先明一上奏,官家今晨在朝堂上立即給了夤夜司相應職權,下旨令入內侍省押班,夤夜司使韓清徹查冬試案。

 城中雨霧未散,夤夜司的親從官幾乎傾巢而出,將貢院翻了個遍,同時又將冬試涉及的一干官員全數押解至夤夜司中訊問。

 夤夜司使尊韓清在牢獄中訊問過幾番,帶鐵刺的鞭子都抽斷了一根,他渾身都是血腥氣,燻得太陽穴生疼,出來接了周挺遞的茶,坐在椅子上打量那個戰戰兢兢的衍州舉子何仲平。

 “看清楚了麼?這些名字裡,可有你熟悉的,或是倪青嵐熟悉的?”

 韓清抿了一口茶,乾澀的喉嚨好受許多。

 “具,具已勾出。”

 何仲平雙手將那份名單奉上,“我記得,我與倪兄識得的就那麼兩個,且並不相熟,我都用墨勾了出來。”

 他結結巴巴的,又補了一句:“但也有,有可能,倪兄還有其他認識的人,是我不知道的。”

 周挺接來,遞給使尊韓清。

 韓清將其擱在案上掃視了一番,對周挺道:“將家世好,本有恩蔭的名字勾出來。”

 周挺這些日已將冬試各路舉子的家世,名字記得爛熟,他不假思索,提筆便在其中勾出來一些名字。

 這份名單所記,都是與倪青嵐一同丟失了試卷的舉子。

 共有二十餘人。

 韓清略數了一番,周挺勾出來的人中,竟有九人。

 “看來,還故意挑了些學問不好的世家子的卷子一塊兒丟,憑此混淆視聽。”韓清冷笑。

 此番冬試不與以往科舉應試相同。

 官家為表再迎二位相公回京推行新政之決心,先行下敕令恢復了一項廢止十四年的新法,削減以蔭補入官的名額,若有蒙恩蔭入仕者,首要需是舉子,再抽籤入各部尋個職事,以測其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