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第4章 雨霖鈴(四)

 “今日不但雪怪,人也怪……”

 小沙彌摸著光頭,低聲嘟囔著。

 大雪瀰漫一日,整個雀縣城中都落了一層白,茶樓酒肆,街巷之間,多的是人議論這場怪雪。

 倪素自大鐘寺回到家中便病了一場。

 她高熱不退,錢媽媽每日要在岑氏那兒伺候又要來她院中時時探看,倪家醫館的坐堂大夫每一個都來替倪素診過病,開的湯藥卻大同小異。

 岑氏拖著病體來看過一回,聽幾個大夫說了會兒退熱的方子,她病得蠟黃清癯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

 夜裡聽見錢媽媽說倪素的高熱退了,岑氏一言不發,卻極輕地鬆了一口氣,才張嘴喝下錢媽媽舀來的一勺藥汁。

 第三日倪素才算清醒,星珠喜極而泣,一邊用繡帕小心擦拭倪素額上的汗珠,一邊道,“姑娘,您渴嗎?餓不餓?”

 倪素反應遲鈍,好一會兒才搖頭,“母親呢?”

 她的嗓音嘶啞極了。

 “姑娘您別擔心,夫人好些了。”星珠端了一碗熱茶來喂她。

 其實星珠並不能去岑氏院中,她只聽老管家說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為岑氏的病好些了。

 哪知倪素才將養了一兩日,岑氏便開始嘔血。

 若非倪宗聞風而來,岑氏昏睡著起不了身,錢媽媽沒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來,倪素只怕還被矇在鼓裡。

 “你的風寒之症尚未好全,這幾日又要應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著錢媽媽將被血染紅的一盆水端出去,視線回落到面前這個女兒身上,她才嘔過血,嗓子都是啞的。

 “女兒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親才苦。”

 岑氏扯了扯唇,那並不能算是一個笑,她向來是不愛笑的,“這些天,你趁我睡著,應該偷偷替我診過脈了吧?”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卻被岑氏握緊了手。

 “你不必跪我。”

 岑氏的眼窩深陷,極盡疲態,“我如今並不避著你用藥看病,你又診過我的脈,我這副身子還能撐幾天,你已心知肚明。”

 倪素迎向她的視線,“母親……”

 “在咱們家,女子是不能有這種志向的,”岑氏靠著軟枕,說話間胸口起伏,“你父親打過你,罰過你,但你這性子倔,捱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軟。”

 “我知道,都是嵐兒教得你。”

 岑氏提及倪青嵐,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軟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嵐兒傾盡所學地教你,單靠你在醫館偷師又能偷得多少?你父親當初防你如防賊。”岑氏病得氣力全無,提及這些事來,卻有了些許的精神,“自從他十六歲替賀劉氏診病,賀劉氏投河死後,你父親逼著他讀書,他便帶著你在身邊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湯頭歌訣,我就在書房門外。”

 倪素原以為她與兄長瞞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學醫術不成常挨父親的罰,卻不知兄長一直在教她。

 她更沒料想到,一向反對她學醫的岑氏,竟然早就發現她與兄長的秘密,卻並沒有在父親面前戳穿。

 她不是岑氏的親生骨肉,而岑氏卻從不曾苛待她半分,將她認到膝下,也認真將她當做親生的女兒教養,可岑氏從來一副冷臉,話也少,天生有一種疏離阻隔著她的親近,故而倪素自小敬愛她,卻不能如倪覓枝與柳氏那對母女一般自在。

 其實岑氏並不只是對她這樣,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難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嵐,他們這對親母子之間的相處也平淡。

 “你兄長可有告訴過你,他一個兒郎,當初為何要鑽營婦科?”

 “沒有。”倪素恍惚搖頭,不受控制地想起大鐘寺的柏子林,那個身著玄黑氅衣,身骨單薄的年輕男子。

 她在他身後那片詭異的光裡,短暫看見過倪青嵐的影子。

 岑氏徐徐地嘆了一口氣,“他啊,是個孝順孩子,我生了他以後身上便有些隱病,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這世上的大夫們大都不通婦科也不屑婦科,你父親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願對他說。”

 “可這病實在越發不好忍,有一回我實在難受,被嵐兒瞧見了,他那時還是個孩子,我對著自己的兒子也實在難以啟齒,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說,他便要去找他父親來給我診病,我沒法子,才告訴他我這病他父親治不了,也不能治。”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頭找了個藥婆偷偷帶回來給我瞧病。”

 當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藥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鄉下賣藥給身上有隱症的女人,沒正當名聲,為人所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