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4 章

會議禮堂的穹頂,是巨大的,色澤豔麗的玻璃。在陽光正好的時候,金色的陽光便會從穹頂落下,將這恢弘的建築照亮,又在人的臉上映出光怪陸離的光影。

距離競選演講僅剩幾分鐘了,禮堂前廳的休息區裡並沒有多少人,侍應生們守在兩側靜默,長桌之上的蠟燭靜靜燃燒。

李默望了眼終端的時間,垂著眼眸,望著站在身前的鐘雨,低聲道:“你說她離席到現在,還沒有蹤影?”

鍾雨抿了下唇,才道:“是的,我們這邊已經在找了。”

“為什麼現在才和我說?”李默的眼神冰冷起來,“如果不是我問,你打算一直瞞著?”

鍾雨張了下嘴,“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出去透氣而已。”

她又道:“她好像一直不大喜——”

“我需要你告訴我她喜歡什麼?”李默話音提高,視線銳利起來,“現在還剩幾分鐘?你不用參加接下來的會議了,現在棄權,離場。給我找,找不到就去找媒體,說陳之微一個活人在這裡走丟了。”

他扶著額頭,呼吸起伏快了些,又抬手叫了杯酒。侍應生過來時,李默握住酒杯,喝了一口下午。但站起來時,卻覺得腳步不算平穩。

李默快步走向禮堂,可又一瞬,他也想折返離開。

不可能的,這麼好的機會,她不可能突然跑掉的。不可能嗎?她都差點了死了幾次了,這樣一個懦弱膽小的人,腦子一熱就跑了也正常的。不堪大用的東西。可是她怎麼能就這樣消失掉?她怎麼能拋棄這些東西,拋棄一切呢?

難道她從沒有想過……

李默沒有再往下想,正要踏步而入時,他卻聽見許琉灰的聲音。

“啊,好久不見。”許琉灰走上前來,眼睛裡含著笑,卻又疑惑道:“怎麼臉色那麼差?”

李默道:“不是昨天才見過。”

“是嗎?”許琉灰微笑起來,又道:“我不記得了。”

他們隨著人群進入了禮堂,許琉灰抬起頭,望向了禮堂內部,卻又聽見李默的聲音,“不用看了,她不見了。”

“也許只是有些事。”許琉灰笑了下,“她總喜歡在最後時刻趕到。”

李默的眼睛眯起來,“你知道她去哪裡了。”

“我只是比較瞭解她。”許琉灰話音很輕,“我相信她會回來的。”

“她又去冒險做什麼事了?你們到底在醞釀什麼?不要以為我忙著處理家族的事,就不知道她和監察官聯盟有聯繫,原來你也插了一腳。”李默抬起手攥住他的肩膀,話音低沉,“她之前才差點被暗殺!”

許琉灰的笑淡了些,道:“我知道。”

李默後退了一步,抽回了手,“你最好祈禱她不會出什麼事。”

“我一直在祈禱。”許琉灰重複道:“她會回來的。”

李默道:“如果沒有呢?”

許琉灰笑了下,“那我就燒了這裡。”

他從容地轉過身,眼睛卻長久地停留在第三排的席位上,那個標著她名字與職位的銘牌散發著幽藍的光澤,可它的主人不知所蹤。

許琉灰的喉結滑動了下,緩慢進入了場地。

她總能轉敗為勝,這次也一定,如果沒有贏,她也很努力了。

也或許,他應該去找他不太喜歡的那個年輕人問一下。

*

“砰——”

槍聲響起。

我聽到身後的人響起了痛呼,粘稠腥熱的液體驟然潑灑到我的身上,硝煙味瀰漫中我抬頭看過去。看見一隻手手裡握著槍,那隻手依然枯瘦纖長,有著一種蒼色。我順著手看過去,看見陳行謹被寬簷帽遮擋著神情的臉,長長的黑髮從中傾瀉而出,幾乎與黑色的風衣要融為一體,風衣下,襯衫寬鬆。

我的脖頸不受控制的抽動起來,幾乎要扭曲我的臉。

陳行謹的鼻間發出了很輕的聲響,他道:“我可以自己搜身。”

後面傳來一道含著□□與敬畏的回應。

下一秒,我被鬆開了,那幾乎說得上灼熱的槍管就對準了我的額心。陳行謹俯身,手指搭在我的肩膀上。他昂著下頜,垂著眼,薄而長的唇有了弧度。

他道:“特工遊戲玩得很開心吧?”

我說不出話,呼吸越發凝重,毫無掙扎的餘地。此刻只要我敢動一秒,身後的子彈足以將我射成篩子,或許是血腥味過於濃郁,或者是腦袋上盯著的熱乎的槍口,也或者是他身上令人作嘔的信息素與槍口的硝煙味道,我只能感覺一陣陣的冷汗沁出。

心臟跳得異常快,黏膩的冷汗遍佈周身,口腔裡的酸水刺得我想要乾嘔。

“說不出話了?”陳行謹像是笑了,卻直接伸手卡住我的臂膀,槍用力地抵著我的頭,“守著。”

他在對他們說。

陳行謹的力道比我想象中地大太多了,他扼住了的臂膀,骨頭嘎吱作響,我喉嚨裡溢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

疼,好疼,就像骨頭被捏碎了一般;也或許是真的碎了。

我想要掙扎,可骨頭的疼幾乎是鑽心的,我強忍著痛,想要抓住這個時機,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陳行謹,也打量著這個房間,可角落裡的一灘血跡卻最先吸引了視線。

喀左爾與05被死死地捆住。05臉色已經徹底蒼白,身上中了幾彈,呼吸微弱,一旁的喀左爾倒是毫髮無損,只是身上染了大半血跡。

下一秒,那幾個安保將他們硬生生拖拽了出去,地上流出了綿長的血跡。

“放心,現在還不會死,過一陣子就不知道了。”陳行謹笑了聲,“和洛該感謝你啊,不是你,他現在也該死了。”

我沒有力氣回話。

小小的房間裡,床挨著牆,牆邊有衣櫃,衣櫃旁是一張桌子,兩張固定住的椅子,悶得難以透風。房間裡有窗戶,窗戶一半被牆體掩蓋,一半顯出了灌木叢的影子,我都覺得可笑。這和我在和家住時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的佈局,陳設,甚至桌上和半敞衣櫃裡的破爛零碎都一樣。

幹什麼,這個時候要和我講兄妹情嗎?

整個房間的牆壁上,是輪換會議現場的直播畫面,密密麻麻的小窗上映照著觀眾席上的臉,我看見嘉圖·唐德已站上了演講臺。

這說明,剩下的時間,只有二十分鐘了。

陳行謹將我硬生生壓在了椅子上,伸手一模,摸出了我的口袋裡的一堆破爛……以及手槍。他幾乎笑出聲來,用手掂了下槍,道:“有進步,起碼會放子彈進去了。”

他將我的東西收到了口袋裡。

下一秒,陳行謹將我的一隻手和椅子拷在了一起。我用力掙扎起來,卻又忍不住抬頭望向投影裡被切割得密密麻麻的畫面。他拉著椅子,坐到了一邊,低聲道:“就這麼想當大英雄,大名人,大好人嗎?”

“你到底要幹什麼?”我凝視著陳行謹,許久,又道:“要讓我死,就快點動手。”

“要讓你死,也得看完競選結果才可以啊。”陳行謹支著臉望我,眼睛彎彎,“讓你發現,你期待的事永遠無法成功,抱著遺憾去死,才更好不是嗎?”

他正要說話,門外卻陡然又要了聲響,他像是覺得好笑似的,點了下手指。起身往外走。

我用力扯著手銬,咬著牙,巡視著周圍。思考幾秒,我回頭,卻見門已經關上。看來他要開個小會了,那或許還有一些時間!

我又扯了扯。算了,肉體凡胎,不如別琢磨扯斷手銬了。我又開始凝視著那扇窗戶,能不能破窗出——

【管理員接入頻道】

“聽到請回到,聽到請回答——”季時川的聲音有些沙啞,只是重複道:“聽到請作答。”

我“嗯”了聲後,卻先聽見冗長的呼吸聲,他用著氣聲說著什麼,許久後才道:“你終於收到了。無法定位到你具體的位置,但我們已準備出發!拖延下時間。”

我正想回答,季時川的話音卻又化作了模糊的聲音,閃爍了下消失了。

門被推開,陳行謹又回來了,他臉上帶著點笑,手裡握著一副撲克牌。我沒忍住往後貼住椅背,有些疑心他是不是要用撲克牌殺了我。

陳行謹只是姿態悠閒地坐在了我對面,一手切牌,一手指了指牆壁上的直播畫面。他道:“這麼長的時間,總不能只看你那堆小情人吧?”

他支著臉看我,將牌放到桌面上,傾身貼近我,手捏住了我的耳朵。粗糲的手指順著耳朵邊緣,一路摸下去,下一秒,他扯下了微小的耳機。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好消息,但……”陳行謹將小小的耳機捏碎,像是以往那般,語氣帶著些譏誚的意味,“你確實給我帶來了些好消息。”

我往後挪椅子,“你能不能別在我面前裝,要動手就動手,別整這些了。”

“馬基尼臨時增派了人手。”他看著我,繼續道:“想要保住位置,選了危險的路,結果又疑神疑鬼,怎麼也不願意派多點人。到了現在了,倒是知道沒有回頭路了。”

“為什麼不回我?”

陳行謹問道。

我道:“你說的話也不像想讓我回答的樣子,這樣絮絮叨叨,不像大反派了,逼格掉了。”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陳行謹垂下眼睛望著我,黑髮垂在胸前,卻又笑起來,“小時候真不該給你看這麼多電視劇。不過,也沒關係。”

他道:“來玩紙牌吧,我們以前玩的那些。”

沒多時,門再次打開,05戴著手銬與腳銬,硬生生被推到了我和陳行謹面前。他的傷口被簡答包紮了一下,毫無血色,動作遲緩。

在這個狹窄的房間裡,這個書桌前,陳行謹將撲克牌推過去,“洗牌,然後抽四張,然後誰最接近你的總和,算誰贏。”

他的身姿稍微直了一些,道:“五局,如果你都贏了——”

“你會放我走嗎?”

我打斷他的話。

“不,你還是會死。”陳行謹否定了我的回答,輕笑起來,“但我就給你控制器。”

“你居然拿這個當賭注?”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賭注大點,才有意思。”陳行謹凝著我,身子靠在椅背上,呼出了輕飄飄的氣,“兩個最低賤的下等人用一場賭局決定聯邦政府的最高統領,影響財團巨頭的未來走勢,左右無數民眾的情緒,說不定還會在歷史裡留名,沒什麼比這個更有意思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道:“輸了呢?我可沒有籌碼了,橫豎都是要死的。”

“不,你有。”陳行謹話音很輕,繼續道:“這就是你的籌碼。”

他話音落下,一個視頻陡然彈出,驟然疊在了正在會議的直播前。

那是五個截然不同的場景,喀左爾被困在狹窄的房間角落,一處像是某個頗為僻靜的療養院,亞連面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沉睡。會議上,一個鏡頭緊緊跟著艾什禮。還有一處,搖晃的鏡頭裡,我依稀看見季時川的背影。最後的格子裡,是在會議中的迦示。

我大腦一片空白,神經顫慄起來。

陳行謹站起身來,走到我身後,強硬地掰我的頭,逼著我盯著視頻裡的人。

他道:“輸一局,殺一個。”

我聽見05吸著冷氣的聲音,他在驚訝於這麼近的鏡頭,說明行動小組裡已經有了摩甘比的人。

“放心,不會立刻格殺,等會議結束後再清算。”陳行謹的笑聲爽朗了下,帶著些輕快,“別難過啊,他們會提前一步下去陪你,不是很好嗎?”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我崩潰了,看向陳行謹,吼了起來,“你到底想逼我到什麼時候?!”

“我還以為你會先驚訝,我怎麼湊齊的五個人,又花了多少時間派人潛入。”陳行謹的手指敲了下桌面,05深呼了口氣,開始洗牌。他繼續道:“你為了他們違逆我,那他們就應該有陪你死的覺悟。”

“又要退縮了?”

他問。

“我不想跟你說話!你去死,去死!去死!”

我攥著拳頭,死死地凝著陳行謹。

他垂著眼,也望著我,那是一種貪婪而又陰鬱的眼神,“以前不是總纏著我讓我陪你玩這個遊戲嗎?為什麼不敢了?是害怕,一旦有人死了,你要負責任是不是?如果是這樣,從一開始,你就該待在我身邊。”

“但你選錯了,每一次,都選錯。”陳行謹扶著額頭,又笑起來,“你看,做事狠不下心,爬到這麼高有什麼用,誰都保護不了。”

我聽見手銬與桌椅顫動的聲音,低頭才發現,冰冷的手正在顫動。

陳行謹道:“你沒有多少時間思考了,或許,我應該讓你開心一些。”

他話音落下,我心中的鬱結與崩潰驟然消散,連疲乏、無力、痛苦也像是輕飄飄的紗網一般被風吹走。負面情緒消散,緊繃的神經一根根鬆懈,我幾乎忍不住咧著嘴,想要笑起來。在察覺到情緒襲來的瞬間。

但這快樂卻並未持續多久,很快便消散了。

陳行謹扶著胸口咳嗽了幾聲,臉上有了些潮紅。

我的腰部佝僂起來,垂落的頭髮貼著我的臉頰,我幾乎感到肌膚上蔓延的熱氣。許久,我嗓音沙啞地道:“好,我玩。”

05抽了四張,他算了算點數,道:“二十二點。”

隨後他開始發牌。

我掀起兩張牌,4和Q,十六點。我又看向陳行謹,7和2,九點。

陳行謹道:“要牌。”

一張輕飄飄的牌從桌面滑到他手中,J,這就20點了。

陳行謹的聲音響起,“停牌。”

我又要了一張牌,掀起一看,4。

平了。

陳行謹沒忍住笑了下,“現在停手,就是平局。不過我好像還沒有制定平局的規則,讓我想想……如果五局過後是平局的話,我可以送你個禮物。正好,很久沒給你過生日了。”

我望了望手中的牌,嘴唇蠕動了下,發出了細小的聲音,“要牌。”

05抿了下唇,手銬嘩啦作響,一張牌滑到我手中。

我掀起牌。

一張2赫然浮現。

“我贏了。”我道:“下一把。”

陳行謹道:“賭性這麼大?”

我道:“我寧願死也不要你的禮物。”

陳行謹長久地注視我,我也回以凝視。

“發牌。”

陳行謹道。

05將牌重新洗牌。

我深吸一口氣,凝視著在05手中的撲克牌,背面的花紋晃動著,像是一顆顆小小的螺旋,不斷在我眼中晃動。

牆壁上的會議仍在直播,演講的聲音與鼓掌的聲音都那麼聒噪。

嘉圖的演講稿十分完備,準備的材料也很好,無論如何,這是一番非常生動的演講。可是不知為何,斐瑞並沒能聽進去,他只是不斷地回望著陳之微的席位。

那裡仍是空蕩蕩的,慢慢的,他的放在座位上的手指輕微蜷縮起來。

斐瑞並沒有參與他們的會議,但他看過地圖,按理說……不應該要花這麼多時間的。他的拇指抵著嘴唇,凝視著金色的手環,三家財團聯名的logo令他藍色的眼睛裡有了些茫然。他擰開會議桌上的水喝了幾口,心臟卻仍然在狂跳。

……不,不會出什麼事的。

“咔嚓咔嚓——”

斐瑞被聒噪的塑料聲驚醒,他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竟不自覺將水瓶捏出了聲響。他立刻放下了瓶子,幾秒後,他看向一旁的秘書,低聲道:“你去找下委員會的人,和他們打聲招呼,就說——”

他話音頓住,因為一名穿著西服的人朝著他走過來,低聲道:“斐瑞先生您好,我是許琉灰先生的秘書,他說他現在在禮堂的公用休息室等你。”

會議現場不能離席,但可以在會議途中,去休息室進行限時十分鐘的小休。

斐瑞思索了幾秒,點了頭。隨後他提交了小休,起身跟著那名秘書離開了席位,沿著過道,走向了休息室。

這裡的空氣實在是太悶了,金色的光芒只讓這裡的揚塵變得像是金色的碎屑,堅硬且割傷氣管。當他推門進入時,他看見了許琉灰,他就站在門口,甚至不願意移步進入更深處的地方,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斐瑞望著許琉灰,他很少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身上顯出一種近乎陰冷的感覺。

許琉灰俯身,眼鏡下的眼神是一種毫無波瀾的沉,“還有十五分鐘,馬基尼的演講就要開始了。”

斐瑞正要說話,許琉灰卻抓住他的領子,將他抵在牆上,食指拍了下他的臉,“如果她沒有回來,我會拿卡爾璐開刀的。你知道的,你們的技術從一開始剽竊翼世的,如果我重啟對和家的調查,你們都跑不了。”

“我給她提供的是源文件!”斐瑞對許琉灰的動作感到厭惡,他幾乎立刻就推開了他,藍色的眼睛眯了起來,“許老師,我用不著你來教我,再說了,現在……你也不是大學老師了。”

他繼續道:“你大可以重啟調查,讓所有人看看,你們才是那些反人類的技術的創造者。你不是她什麼人。”

“你沒有給技術員送檢,對嗎?”許琉灰拿出了終端,朝著遠處招了招手,“摩甘比只給你提供了方位圖,把方位圖給我,翼世的技術員在這。”

斐瑞順著他招手的地方望過去,果然看見一個隱匿在深處的技術員,她朝著他們走來,朝著他點了點頭。

他從來不是喜歡被動的人,地圖又是機密文件,他本該拒絕的。尤其是,摩甘比和卡爾璐籤的協議中規定了,互通文件有問題的話,違約一方要服高額的賠償金。卡爾璐也有技術員,更不要說,只要他送檢的話,肯定能查出問題的。他們沒必要冒險給一份假的。

斐瑞想到了許許多多,心臟卻不斷上升,幾乎要堵塞著他的呼吸。

既然有那麼多不可能,他為什麼卻感到了一種慌亂,神經一根根繃住。幾秒後,他拿出了終端,手指幾度沒能點開圖片。

沒多時,一份控制室設計方位圖浮現。

瑩藍的地圖中,代表著控制室的紅點閃爍著,紅點旁的原理註釋密密麻麻。

他聽見許琉灰的呼吸,聽見自己的呼吸,聽見技術員嘴裡喃喃。

漫長的時間當中,斐瑞聽見一聲判決。

“按理說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四臺控制室的佔地面積有問題。這個面積的話,約莫只有一千四百個控制器聯通才對。應該還有六百多個控制室放在其他地方。”

技術員的聲音並不大。

許琉灰卻覺得這聲音過大了,大得他耳朵響起了尖銳的鳴叫,他摘下了眼睛,眼睛抖動了下。幾秒後,他道:“知道了。”

他看向斐瑞,斐瑞的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藍色的瞳孔晃動。他後退了一步,淚珠掉了出來,他沒能察覺到。他只是沒讓眼睛找到落點,飄忽著,嘴巴張開。

許琉灰道:“你有什麼資格嘲笑李默呢”

斐瑞沒有說話,他只覺大腦炸開了一般,嘴巴扯了下。幾秒後,他扶著胸口,驟然彎腰嘔吐了出來。眼淚,鼻涕,喝下去的水,大腦裡的思緒,眼前的金星……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再也無法控制住,他嘔吐著,咳嗽著,昂貴的西裝被他自己吐出來的東西弄髒。

他吐到最後,全身抽搐起來,眼睛視線模糊,喉嚨生疼,卻仍不能停止。

斐瑞生出了憎恨的感覺,憎恨激烈情緒帶來的失態反應,憎恨自己的焦慮、崩潰、痛苦,憎恨自己的失誤、自信、遺漏,憎恨。

許久,他沙啞難聽的聲音響起,幾乎有了哽咽,“她……怎麼會……”

許琉灰只是靜靜看著他,話音很輕,“三大財團都下了水,投票開始前她沒回來,會議結束後,我會把合作文件流出去。”

面前的金髮年輕人已然崩潰,他幾乎吐出來了粉褐色的,帶著血沫的膽汁。他狼狽、無助、痛苦,再無半分風度,臉部扭曲猙獰,看起來就像是精神失常的瘋子。可是許琉灰只覺得這個場景索然無味。

門外響起了委員會的人的提醒。

“小休的時間快到了。”

“知道了。”

許琉灰推開門,看見陽光在彩色玻璃的拱頂上落下,但那光景也是司空見慣的無聊景色。

*

“贏了兩把了,再贏一把,剩下的遊戲就沒必要繼續了,你覺得呢?”陳行謹語氣很有些輕鬆,他笑眯眯地凝視著我,“怎麼臉上一點笑都沒有呢?”

我沒有理他,望向視頻,演講臺上,嘉圖的演講時間已經過半。也就是說,距離馬基尼演講僅剩十分鐘,即便加上中途的五分鐘休息,也只剩十五分鐘了。

我又移開視線,望向05桌上的四張牌,8,9,A,K,三十一點。

05給我和陳行謹分了第一輪的兩張牌。

我掀開手牌,J與Q,二十三點。

我看向陳行謹的手牌,2和K,十五點。

即便我知道,給人希望再打破是陳行謹的慣用手段,可我卻仍然有了一些僥倖。我要了一張牌,深呼吸了幾秒才掀開,但掀開牌面的瞬間,我的希望破碎了。

是9

超過莊家點數,視作爆牌,輸了。

就這麼一瞬間,我幾乎覺得可笑,連反應的瞬間都沒有。就這樣輸了。

即便是陳行謹都抬高了眉頭,“哈”了一聲,又支著臉,望我,“怎麼辦,要選誰呢?”

“選誰死呢?”他再一次站起身,從我身後,用手掐著我的下巴,強迫我抬頭看那個彈窗上的五個人影,“是你親手放過的和洛?你的小玩伴迦示?你的新玩伴季時川?你曾經的訂婚對象艾什禮?我想想,還是讓你心甘情願留下的亞連?”

“怎麼辦,我說的時候,都覺得有點難以選擇了。”陳行謹像是一條陰溼的蛇一般盤踞過來,他用力掐著我的下巴,頭已彎過來凝視著我,潮溼的味道讓我作嘔。他貼近了些,道:“說啊,妹妹。”

我的眼睛發熱,用盡全身力氣撞他,另一隻沒被拷住的手用力抓住了陳行謹的頭髮。他被抓得難以起身,我並沒有鬆手,只是用力扯著他的頭髮,強迫他貼得我的更近。側過頭時,我看見他愈發蒼白的臉,我們的鼻尖幾乎貼上,我咬牙,“陳行謹,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封都不回你的信嗎?因為我覺得噁心,我討厭你,我不想看見你。”

陳行謹的呼吸也急促起來,笑起來,額頭貼住我的額頭,“陳之微,那你知道為什麼我花這麼多時間陪你玩這場二十一點嗎?因為你蠢得可笑,你以為靠你那些小聰明就能走到最後嗎?你以為你還能全身而退嗎?走到這一步了,還想臨陣逃脫,早就晚了!”

“你到底有什麼好在這裡教我的呢?你爬到現在,你也快死了,你的人生除了殺戮就沒有其他,你的信息素和血混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想吐。”

我的精神幾乎崩潰,所有能想到的攻擊的話全都吐露而出,“你根本就不如我聰明,前幾次設計我,不也沒成功嗎?你是一直照顧我長大,但我他媽恨透你了,我恨你為什麼總是若無其事地在我面前殺人,為什麼要給我帶血的錢,為什麼總是要提醒那些我覺得噁心的過去?”

“你以為我手裡的錢,你的學費,你過去的一切都是那麼輕易拿到的嗎?”陳行謹譏笑起來,密集的話帶著熱氣打到我臉上,他額頭抵著我,同樣是攻訐的話語,“我本來可以更輕鬆,是你這個累贅先逼我一步步走到現在,你覺得從小到大,光是生病就花了多少錢呢?嘴上說著討厭我給你的一切,但最後錢也收了,飯也吃了,什麼好處都拿了,和我說討厭這些?拿了就承受著這一切。”

他說到最後,又嗤笑了一聲,手用力地攥著我的手腕,我幾乎能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劇痛讓我鬆開了手,陳行謹緩步回到座位上,靠住了椅背。

“沒關係,你選不出來,我幫你選。”陳行謹笑了下,“就季時川吧。”

我攥著拳頭,看向視頻。

林影晃動,季時川和一隊人貼著牆,握著槍,以潛行的姿態地小心前進。在潛行的途中,他反覆調試著耳機,調著頻率,捕捉任何一絲聲響。可惜仍是徒勞,他又看著終端上的時間,低聲道:“現在我們共十人,按照信號燈來看,已經滅了兩個,代表起碼有兩個技術人員被解決了。”

“裡面應該只有六個人。”季時川頓了下,才道:“我們人數佔優,到了地下室後,見到其他人員直接射殺。”

他深呼了口氣,望著不遠處的坡道,仍然壓低著身體,黑灰的眼睛裡有著疲憊。他小心地探路走過去,一眼看見一座小屋前橫亙的屍體。

季時川不敢鬆懈,扶著邊緣,抬起手打了個手勢,另一隻手緊握著槍。

先行小隊背貼背沿著小徑下去,一面觀察現場一面靠近,隨後站在木屋門口打了個手勢。季時川點頭,正要靠近,卻陡然間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季時川驟然回頭,舉起槍要設計,抬頭一望,卻望見一隊穿著軍服的人影,起碼有十二人。他下移視線,看見他們衣服上斯圖爾特家徽。

他們齊齊包圍過來,舉著槍與他們對峙,

一時間,他脖頸上有了些汗水。

為首的人道:“此刻是會議時間,你們無故離席,持械在此逗留,我們嚴重懷疑你們有問題。現在,請你們立刻停止行動,配合我們調查。”

季時川沒有放下槍,眼皮抽動了下,幾秒後他才道:“你們是督政官手下的人?按理說,你們現在應該也在會議裡。”

“我們收到了線報,據說有人在此行事鬼鬼祟祟,疑似干擾競選。”為首的人同樣沒有放下槍,又道:“就算是監察官,也不能這樣放肆吧?”

季時川道:“我們也收到了調查線報,說地下室內部有人干擾大選,按照稽查法來說,我們有資格先行動再過程序。但你們可沒有這個資格吧?”

他笑了起來,努力讓自己的話音爽朗起來,“如果你們現在羈押我們,我們可以用妨礙公務告上一狀的,尤其是……試圖為妨礙大選的事做保護罩。這個罪名可不輕。”

“你以為這裡是哪裡?”為首的人覺得有些好笑似的,“這裡是督政宮,你們最好向督政官申請了調查令後,再搜查地下室。現在……撤退。”

那人臉上已經沒了笑意,槍對準了季時川,“不然,我們就開槍了,聯邦軍隊同樣也有權格殺可疑人員。”

季時川閉上眼,幾秒後,他道:“如果現在這裡發生槍戰的話,你猜附近的巡邏人員會不會過來?巡邏軍隊屬於十二個家族旗下的軍隊混編人員,你猜這件事會不會傳開,會不會上報競選委員會,又會不會讓這場選舉停擺,這地下室,你們又能不能保住?”

他慢慢地笑了起來,凝視著一片黑壓壓的槍口,“如果你們不介意,就開槍,如果你們介意,那我先開槍。”

為首的人嘴唇緊緊抿著,鼻翼翕張,她的額頭有了些汗水。幾秒後,她也笑了起來:“可以,看來你們是不願意配合羈押了。那好,我們就一起在這裡僵持著。我們有很多時間,完全可以跟你耗,耗到會議結束,耗到督政官來親自處理怎麼樣?當然,你也可以開槍,我們人數佔優,總會有活口的。而且……被發現了,走程序也不知道要走多久呢,那都是之後的事。現在,我們絕對不會允許你進去。”

場面再度僵持,季時川幾乎感覺自己的手沉重起來。兩撥人,槍對著槍,人對著人,像是一場耐力的比較。

不能開槍,開了槍絕對會引發槍戰,也許整隊人都會死於這場槍戰。不開槍,僵持到最後,她還是會死在裡面。

不……

不開槍的話,事情不會有任何改變。開槍的話,她無法獲救,或許無法阻止大選,但起碼能有人進入地下室,也許還有獲救的機會,而且這件事事後卻一定會進入視野引發調查。那麼,這樁陰謀,總會有浮現水面的一天。

季時川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的眼球震顫起來,沉重而痛苦的情緒幾乎讓他無法呼吸。清風吹過,他的眼球乾澀起來,口腔裡的血腥味蔓延開來。

他總是很會算賬,算到自己頭上時也很清楚。

季時川的手也有了細密的汗水,又是一陣風吹過,灰白色的頭髮吹起,他望著天空,是個很好的天氣,太陽很好,或許到了夜晚也會有月亮。

這是很划算的買賣,她救了他兩次,他只用還一次。

這還是一樁偉大的,為了阻止陰謀的犧牲。

*

桌上,我死死地盯著05面前的四張牌:3,7,A,2;又望了我手中的牌,9,A,7……又輸了,又輸了,又輸了……

二比二了。

我仰靠在椅背上,心臟跳動著,額頭上有了汗水,嘴唇乾澀至極。我感覺眼睛發熱,鼻子呼吸的空氣刺痛著我,耳邊是轟隆聲。眼前一陣陣的昏黑。

那幾張牌是像是在旋轉,狹小的房間縮得更小,牆壁幾乎鋪天蓋地地朝我衝過來。所有的顏色飽和度都被拉到最高,橙紅而耀眼,刺得我眼睛升騰起水汽來。

“不看看視頻嗎,我還打算會議後再讓人行動,結果……季時川已經和馬基尼的人對峙起來了。”陳行謹的聲音響起,許久,他又道:“算了,看來你沒心情。”

他關掉了視頻,又道:“那要不要看看,還剩多少時間?夠不夠你在幾分鐘之內,贏下控制器?”

我聽得見他說的話,可是沒有半點力氣回應,只覺得魂魄已經從頭頂上飄逸而出,俯瞰著我和陳行謹。不僅俯瞰著我和他,也俯瞰著這成片的建築,甚至飄搖到更高的地方,回溯到更久遠的時間。

在那些時間裡,陳行謹牽著我的手,帶我回家。他看著我寫作業,在我房間裡,他和我說話。在和家的時間裡,我和其他傭人的孩子玩耍時,他偶爾會坐在遠處,望著我。再大一些,他帶著黏稠的血味貼著我時,從樓下被扔到我身後時,在那些冷到麻木,我靠喝酒取暖他用麵包蘸酒,彼此無言時……

內容太多,我省略了很多回憶,給我的腦海中的影像按了快進。

最後,神魂歸竅,我平靜了面對現實,只是笑了下,看著陳行謹。

我道:“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你設局逼我來見你,把我引到這裡,再跟我玩這些無聊的遊戲,威逼利誘的讓我走到現在。”

“是嗎?”陳行謹話音輕了些,敲擊桌面,“洗牌”

紙牌再次在桌上翻動起來,藍色的花紋晃動起來,細條紋與圓圈組成的有規律卻又枯燥的花紋也晃得人眼睛疼,各式各樣的花紋像是被按了靜音的聒噪吵鬧。

書桌緊貼著牆壁,牆壁的窗戶上半截,灌木叢隨風晃動。它們修剪成規整的幾何圖形,或是如雲朵,或是純粹的橢圓,看起來可愛玲瓏。

灌木叢一路種在禮堂一樓的邊緣,蔓延開來,遮擋住那些地下室的窗戶,教人看不出端倪。灌木叢外,規整地種著名貴的,挺直的樹。

在樹叢中,季時川望向面前的人,手指抵住了扳機。

“砰——”

槍聲槍響,驟然引發出一陣浪潮與驚呼。

“誰!”

斯圖爾特的軍隊驚喝起來,差點走火。季時川緩緩瞪大眼,幾乎有一瞬間懷疑那槍聲出自於自己,但下一秒,他看見斯圖爾特的軍隊緩緩讓開了一條路。

來人居然是江森。他視線凜然,身後同樣是一隊軍隊,手上的槍對著天空。

“我接到線報,似乎這裡有可以人員活動。”江森望向季時川,又看向斯圖爾特家的軍隊,道:“怎麼回事?”

季時川張了下嘴,一隻手捂住了心口,順了幾秒氣,才道:“我們懷疑地下室有問題,正準備突擊檢查,但督政官手下的軍隊似乎不這麼想。”

他笑了下,“他說,聯盟軍隊可以有格殺可疑人員的權力。”

江森的黑眸中沒有波瀾,扯了下唇,“的確有。”

“你想幹什麼!”為首的人脖頸漲大起來,呼吸粗重,“難道你想越過督政官的軍團行事嗎?!江森!你現在不該在這裡!”

“但我在這裡,我還親自帶人過來了。”江森笑了下,“我的確違紀了,但你們不也是嗎?”

他又道:“撤退,或者你想比一下人數?”

這樣的僵持沒有持續多久。

斯圖爾特家的軍隊終於撤退,現場一時間只剩下江森與季時川的人。

季時川只是揮手,腳步急促地向前走,“快進去搜查!邊走邊說!”

江森握著槍,示意身後的人跟上,進入木屋,下了階梯,狹長的走廊映照在二人面前。季時川大聲喊道:“快快快!人都這麼多了,不用怕!看到門就踹開!”

他一面說著一面進入隊伍,江森腳步也加快起來,並沒有再問具體的事。但季時川一面踹門,一面舉槍監視,卻還是問道:“你怎麼知道消息的?我們被困在外面,根本聯繫不上你,難道是01?但01為了調更多人來,不是走了?”

“西澤。”江森揮手,幾個軍團成員踹開一扇門,他繼續道:“他過來嘲笑我,說漏嘴了。”

“砰砰砰——”

破門的聲音吵鬧至極。

季時川一手握著信號器,一面奔走,“嘉圖演講要結束了,只剩最多五分鐘了!加快速度!”

他們一路走,一路互相通著情況,到最後幾乎只有雜亂的腳步聲與暴力破門聲。

“砰砰砰——”

門外,陳行謹的下屬瘋狂敲著門,申請訪問的機械聲不斷響起。陳行謹像是煩了一般,打開了門,下屬話音急促道:“似乎有人強行闖入了,馬基尼派來的——”

“不用管,下去守著。”陳行謹話音有些不耐,他懶得理睬,一轉身卻又道:“把這人帶下去。”

我轉頭看向門,腰挺直了些,“他們有夠聽你的話。”

下屬們各自臉色難看,卻仍然恭恭敬敬,進入室內將05帶走了。房門關上後,陳行謹才道:“看來他們進地下室了,不過你覺得他們能在五分鐘內找到這裡嗎?”

他又道:“那我來發牌。”

陳行謹抽出了四張牌。

桃心9,桃心6,方塊K,梅花A;

二十九點。

他又發了給我們各自發了兩張牌。

我看著面前的牌,算出了11點,又望向陳行謹,14點。

“要牌。”

“要牌。”

我的點數到了17點,陳行謹到了21點。我的手指抽動了下,嘴唇乾澀,望向陳行謹,他再次摸了一張牌,“要牌。”

我的手指扶著桌子邊緣,看向我的牌,方塊8,25點了。

“要牌。”陳行謹摸了一張牌,掀開,又開始笑,“怎麼辦,平了。”

我望過去,脖頸抽動了下,他手中的正是梅花4,25點。

“平局的話,至少,你死後,只用死兩個人。”陳行謹抬起手來,揮了一下,示意我看著輪換會議現場的畫面,無數個人頭,無數個格子,無數個鏡頭……此刻是休息時間,人生嘈雜,人影晃動,金碧輝煌的配色襯得所有人格外體面。

他用著近乎誘惑的聲音道:“但這些人,就會在接下來的演講中被操控情緒,最後做出錯誤的選擇。這個選擇,會餵飽所有財團,會讓低賤的人更低賤,高貴的人更高貴。不過,起碼他們都能獲得快樂。與此同時,如果你輸了,不僅要多死一個人,也仍然要面臨這樣的局面。”

“你要怎麼選呢?”陳行謹緩慢地翹起了唇角,他那雙令我厭惡的,和我相似的黑色眼睛裡有著濃稠的暗,“你或許恨我,為什麼把你逼到這一步,可是如果一開始……你就殺了該殺的人,不要想著玩好人壞人的遊戲,或者……就在剛剛,你要是真的走出了那道門,我會放過你的。因為你又成了一個閉著眼睛的廢物,不會對我有任何威脅。”

“也許你想拖延時間,但沒關係,我的速度會更快。”他站起身,撐著桌子,從口袋裡拿出槍抵住我的頭,“選吧。”

我仰頭看著他,抬起手,敲了下桌子。

“要牌。”

輕飄飄的卡牌滑落到我面前。

我看向陳行謹,視線有一瞬的模糊,但似乎也沒有。時間如此漫長,我幾乎沒有力氣抬手,我只是看著視頻上的畫面,休息時間有倒計時。

我清清楚楚看見那120秒的計時跳到了119,我又聽見了附近傳來隱約的震動之聲,或許還有雜亂的腳步聲,我無法確定。

陳行謹上了膛,愈發用力,道:“他們快來了,時間也快到了,你還不掀牌嗎?還是你指望他們能在我開槍時破門,或者找到分控制室,不可能的。那個控制室……更最盡頭的房間裡,他們沒有時間了。你也是。”

我用顫抖的手掀開了底牌,紅桃4,正好二十九點。

“啊,我的妹妹,今天運氣很好。”

陳行謹笑起來,黑髮垂落在我的臉上,幾乎與我的黑髮混在了一起。

我閉上眼,道:“控制器,給我。”

陳行謹道:“槍頂在你頭上,你覺得我會跟你講道理嗎?”

“砰——”

門被用力踹開,接連著兩聲槍響,血液飆升灑落在牆上。

喀左爾縮在角落,望著來人,幾乎沒等季時川與江森說話,便喊道:“陳之微!就在左邊第三間房間裡!快去!”

他身上鐐銬晃動起來,白髮黏連在臉上,粉色的眼睛裡有著著急,反覆喊道:“快去!時間來不及了!”

季時川與江森顧不得踏入,急忙傳神向更深處的房間走過去,散落的彈殼落在地上,子彈又被填充進手槍。

時間一分一秒的走著,禮堂內部右下角,休息時間的倒計時只剩97秒。

場內仍是一片喧譁,李默的視線仍然看著那個空蕩蕩的席位。他的手指摩挲著材料,彷彿身體的一部分被抽離,心臟的梗塞幾乎難以控制。

如果她又一次,又一次……

他的臉色愈發蒼白,倚靠座椅,手指抵著鼻子。身體的一部分血液似乎又有湧動的感覺,可並沒有流出什麼。

豪華的水晶吊燈墜飾隨風輕輕搖擺,陽光透過拱頂的玻璃灑下光澤,一點一滴地落在。艾什禮凝視著拱頂,綠色的眼睛裡倒映著些光彩來,他不知為何忍不住笑。

還有半個小時,就結束了,輪換會議後就是晚宴了。

艾什禮覺得,她現在應該學會了跳舞,如果不會,他可以教她。而且,他又覺得,他可以先去問一下,她之前隱瞞的事情。

太陽似乎挪動了位置,拱頂投下,朝向斐瑞投射的只有陰影。他簡單地洗了臉,儘可能讓自己想正常人,可紅腫的眼睛,臉上那如同生病似的紅以及過於溼潤的頭髮都讓他顯得狀態不那麼好。

斐瑞的左手反覆揉搓著右手的無名指,指甲嵌入肉中,那根手指幾乎血肉模糊,深處有著一絲白,血液流淌在材料上,染上一大片紅。也許疤痕才適合做他的戒指,予以永恆的傷痛。

窗外的白鴿飛過,或許有掠奪過一些心不在焉的人的視線,卻並沒有包含許琉灰。他只是平靜地注視著演講臺上的休息倒計時,等待著結果。紅色的帷幔像是熊熊的烈火,那火焰很快在他的眼中燃起。

倒計時跳到了90秒,空氣愈發凝滯。

陳行謹望著我,有些遺憾,“怎麼臉上一點其他的表情都沒有?我以為你至少會生氣。”

我道:“把控制器給我。”

“嘖。”陳行謹笑了下,從懷裡拿出了槍,丟到我懷裡,“在我胸口裡。”

我的大腦空白了一瞬,耳邊幾乎有了鳴叫之聲,“你說什麼?”

“我動了手術,把它植入了心臟。”陳行謹微笑著,手指摩挲著我的眼角,話音有了沙啞,“怎麼辦,你寧願自己一次次落入險境也要保護的那一點微弱的清白的希望,也要破碎了。做事總是留一線的結果是,我們都要死了。”

他繼續逼近我,眼睛裡有著極深的篤定,“開槍,殺了我,控制器就會停。”

我的手顫動起來,張著嘴,居然有一瞬間失聲。幾秒,或許沒有幾秒,我閉上了嘴,眼睛咕嚕嚕的,好想要從眼眶裡跳出來。

“果然是要拖著我一起死。”我握住了槍,迎著他的視線,單手上了膛,“我他媽的還是個孩子,就非得陪你一起死嗎?”

陳行謹彎了下眼睛,“地獄總不能只有我去。”

他的手握住我頂著他胸口的槍挪了挪,話音帶著提醒,“那裡會讓我死得慢一點,我不喜歡那麼不乾脆的方式。”

我沒忍住流出了眼淚,張開了唇,舌頭抵著牙齒。

我分不清我是害怕死,還是害怕親手扣下扳機。從關係被曝光的一瞬,從即將離開又回頭的一瞬,從我走到這裡,看著這個和我們曾經居住的地下室一模一樣的一瞬,我就知道,最終結果必然是如此。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和陳行謹同時扣下了扳機。

我聽見陳行謹很快的說了一句話,“終於,不用再怕了。”

“砰——”

“砰——”

兩聲槍響在小小的房間裡同時響起。

“嗶——”

也正是此刻,季時川放在口袋裡的信號器發出微弱的響聲,兩枚信號燈閃爍了下,最後只留下一片暗滅的灰色。

門外的走廊,屍體橫亙在地,季時川與江森狂奔到門前,幾乎顧不上搜索屍體裡的權限卡。原始的暴戾與衝動佔據了他們的大腦,汗水與淚水伴隨著緊繃的神經,這昭示著不詳的聲音已將他們的心臟徹底扯進了谷底。瘋狂的踹門聲響起,拳頭也伴隨而來。

不多時,門被暴力破開,從門口望過去,只看見一大片鮮豔的血跡。長髮的,高挑的青年跪在地上,頭無力地貼在陳之微的腿上,襯衫與黑色大衣早已被血液浸染,黑髮也在血液中黏連溼潤。一隻白皙的手抱著他的腦袋,長髮的頭顱抵在他的頭上,肩膀很輕地顫動著。

許久,或許沒有多久,她鬆開手,他的屍體就這樣從她腿上滑落。

陳之微看向他們,她的臉上、脖頸上、襯衫上都沾染了大片大片的血液。但除了血液外,還有亂七八糟的閃粉與綵帶,它們就那樣應和著血液,黏連在她的臉上。

她像是笑了下,嘴角抽動著,看向了季時川,肩膀聳動著。

“今年的生日,他剛給我過完,看來你沒機會給我過了。”

*

禮堂裡,馬基尼的演講終於結束,她的手撐在演講桌上,心神盪漾起來。她沿著臺階往下走,等待著最終的勝利降臨。

陽光明媚,眾人喝彩。

她走在紅毯之上,像是走在一條血液流動的河上,也像走在榮耀與喝彩之中。

馬基尼期待著這一次的連任能帶來最好的結果,並且,她期待著確認了消息後,那該死的壞事的陳之微已經不會再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

拱頂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可下一秒,那陽光投下來的便只有過渡的燥熱與煩躁了。

因為她看見場上有人驟然離席,狂奔到了演講臺之上,不顧眾人阻攔,對著全場的人喊道:“我是監察官聯盟的總組長,我們收到了一起關於不爭道操控競選的消息,就在剛剛,我們監察官聯盟與聯邦中心法院三城秘書長完成了調查取證,進行了阻止。在行動中,陳之微剛剛擊斃本次策劃的領頭人,也是反叛軍頭目陳燼,並留存錄像。”

她的一番話極長,卻又極快,可仍然讓全場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整個會場人生鼎沸,幾乎爆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尖叫。無數反對聲,抗議聲,起鬨聲也迅速響起。

“接下來,我們會讓親歷這件事的陳之微女士進行解說,同時我們監察官聯盟以及參加行動的全體人員都會回答大家的問題。”

競選委員會的人匆忙上臺,無數安保也迅速出席,死死禁錮住想要衝出坐席看熱鬧的選民。坐在第一排的嘉圖緩緩抬起了眉毛,四平八穩的臉上第一次有了些驚愕。

什麼情況……起碼不是他預料中的情況。

還有,西澤盯了這麼久,為什麼還沒有回來?

“咔噠——”

禮堂外的大門晃動,幾分鐘,厚重的大門驟然打開,即便在這個亂糟糟的環境裡,它也異常刺耳矚目。

一瞬之間,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門外。

馬基尼還沒有回到席位,她站在路徑中間,看著那個前不久,還坐在述職坐席上,小得像是螻蟻一樣的女人。此刻,她身上染滿了血液,臉色蒼白,走在那厚重的毛毯之上,接受著無數人的矚目。

馬基尼站在原地,手扶住了一旁的座椅,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看著陳之微一步步地走過來,又與她擦肩,卻仍然側過頭,對著她輕聲說了一句話。

“怎麼辦,你被他賣了,給我當禮物了。”我笑了下,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心中沒什麼情緒,又道:“雖然我不想要。”

我路過了她走向高高的演講臺,即便我的身上沾滿了我親生哥哥的血。可這有什麼關係?他自願的,這是大反派良知的覺醒,是邪惡屈服的證明,是哥哥留下的遺產。只是我永遠都無從得知,那個深夜他凝視著我時到底在想什麼,才讓我們走到這一步。

我即將用他的血,鋪就我遠大的前程。

我穿過坐席的過道,感受著無數道落在我身上的視線,又咧著嘴,昂著腦袋。當背對他們走上臺階時,我感覺我的臉有些熱與溼,但我沒能發出聲音,只能喘著粗氣。

許久,我才轉過身,舉起了手中的帶血的控制器。

當我俯瞰坐席,只看見他們西裝革履,禮服優雅,被金色的陽光照出微醺的散漫來。他們驚愕地望著滿身是血的我,有人驚呼,有人面色慘白,有人慌張,有人鄙夷……不過我都不在乎。

我道:“我要指控如今的督政官馬基尼·斯圖爾特與摩甘比集團勾結,試圖以不正當途徑控制選票,以下是我準備的證據。”

我說了很多,看見了很多,聽見了很多。

現場一片混亂,有攻訐,有尖叫,有慌亂。安保員全部出動,馬基尼怒吼,攝像機拍個不停,我的臉被無數鏡頭對準。

金色的陽光越來越接近我,在這偌大的教堂之中,它越來越紅,幾乎讓我的視線模糊。我感覺我身上的血緩緩流淌,一路落在厚重的紅色地毯上,地毯的盡頭是兩扇厚重的門。

門外似乎有一道熟悉的,窺伺的視線,當我望過去,便驟然消失。

那窺視是不是錯覺,我已不在乎。

門外的風景,我也不再好奇。

我將永遠站在高臺之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