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402章 雁門老將行



            天寶十二載,元月。

上元節已經過了,長安城想必又是繁華滿目。而在雁門郡,天地間還是一片白雪皚皚。

有雁鳴聲劃破長空。

春來,南雁北飛,口銜蘆葉,飛到雁門山時開始在空中不斷盤旋,直到口中的蘆葉落下,方才飛過。因此景象,有了“雁門山者,雁飛出其間”之說。

與雁門山對峙的一座山名為隆山,兩山相夾,巖壁峭拔,中有一路,盤旋崎嶇。

絕頂之上,一座雄偉的關城屹立著,正是有著“天下第一關”之稱的雁門關。

是日,有一男子裹著胡裘,從南邊趕馬行向雁門。他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眼角有深深的皺紋,眼神中有著飽經世事留下的滄桑與透徹,當離那雄偉的雁門關漸近,他開口吟起詩來。

“高山代郡東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

“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

“山頭野火寒多燒,雨裡孤峰溼作煙。”

“聞道遼西無鬥戰,時時醉向酒家眠。”

詩聲高亢,傳到了關城之上,有守卒從牆垛上探出頭來,喊道:“來者何人?!”

男子拉下裹在臉上的圍巾,顯出一張蒼老的臉來,在飽經歲月的痕跡間,依舊可以從他的皮膚看出他出身富貴,且年輕時一定極為英俊。

他五旬左右年歲,氣質瀟灑,雖沒擺出表情,卻也有種春風般的笑意。

“代州都督府錄事參軍。”他抬起頭,報了官職之後,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崔顥!”

雁門關上,那士卒收回了腦袋,不多時,有個戴著頭盔的將領探出頭來,問道:“可是‘大唐七律第一’的崔顥?”

“不是!”

崔顥果斷應了一句,哈哈大笑道:“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崔顥。”

過了一會兒,關城門被打開,幾名將領迎了出來,核驗了崔顥的官身。

為首的一名老將眯著眼,時而把那文書湊近,時而拉遠,看了一會,喃喃著“以監察御史任職代州都督府門下”之後朗聲大笑道:“就是崔顥,讓李白擱筆的崔顥。”

“燕將軍,這是何意?”有個年輕的將領問道。

“連此事你都沒聽過?早讓你多讀些書。可知眼前這位是何人?他年少登科,寫下了《黃鶴樓》一詩,曾讓李白為之擱筆,發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感慨。”

“將軍過譽了。”崔顥連連搖手,道:“此事不過是世人胡言亂語,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崔公的《黃鶴樓》是怎樣的詩?”年輕將領又問道。

崔顥不等老將軍吟出來,搶先問道:“還未請教將軍高名。”

“老夫燕惟嶽,大同軍副將。”老將軍說著,指了指身後的兩個年輕將領,道:“薛嵩、薛巋,他們是兩兄弟,皆是三箭定天山的平陽郡公之後。”

薛嵩、薛巋兄弟倆都很年輕,不到三十歲。薛嵩唇上留著短鬚,沉默寡言;薛巋二十餘歲,顯得更活潑些,方才不停問話的便是他。

而如今的大同軍使、雁門關守將,也同樣是平陽郡公薛仁貴的後人,乃是薛訥薛丁山之子、左金吾衛大將軍薛徽之弟,薛直。

很快,燕惟嶽便帶著崔顥進了雁門關,見了薛直。

薛直正站在北面的城樓上眺望著,崔顥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茫茫的山川、天地靜默,不太明白薛直在看什麼。

“老夫得到信報,有契丹兵馬南下,崔參軍可是為此事而來的?”

“薛將軍原來知曉。”崔顥道:“韓節帥對此很擔心,遣我來問雁門關的情形。”

他口中所稱的韓節帥,正是如今河東節度使,兼領代州都督的韓休琳。

薛直問道:“節帥為何不遣一名熟悉道路的老卒前來?”

崔顥聽得他言下似有輕視自己的意思,神色一凜,道:“我正是熟悉道路的老卒。開元中,杜希望杜公任代州都督,我便在其門下為幕,那首《雁門胡人歌》便是當時所作。”

“聞道遼西無鬥戰,當年遼西無戰事,如今卻不同了。”薛直皺了皺眉,目光深沉了起來。

崔顥抱拳道:“我出生博陵崔氏,年少登科,薄有詩名,世人皆視我為文人雅客,冠我以輕浮之名,不信我能於仕客上有所作為。可我遊歷邊塞多年,飽經戎旅,實可擔一‘老卒’之稱,薛將軍可信?”

薛直這才回過頭看了崔顥一眼,眼皮一抬,目光綻出些訝異之色,點了點頭。

“我先反問崔參軍,節帥為何要擔心雁門關的情形?”

崔顥一愣,道:“自然是因契丹南下。”

“崔參軍這邊請。”

城樓內的桌案上擺著一張輿圖,大致繪製了河東的幾支軍隊的駐防範圍。

薛直引著崔顥到了地圖前,抬手指點著,道:“在雁門以北,還有橫野軍、岢嵐軍、雲中守捉,契丹人即便是南下了,也並非雁門關首當其衝,節帥為何不去問這諸軍,反而來問我?”

崔顥笑道:“自是因為我先到了雁門關。”

“好。”薛直道,“既然節帥問我雁門關局勢,我便直說了,我如今更擔憂的不是契丹,而是范陽。”

“何意?”

薛直略略沉默之後,指著輿圖上雁門關西北的方向,那裡是橫野軍的駐地,也是河東、范陽兩道之間的交界處。

“開元四年,同羅、拔曳固等九個突厥部落因不堪忍受默啜汗的暴政,歸順了大唐。朝廷樂於接納他們,但也擔心他們日後會叛亂,遂將他們拆分,編入了河東各軍,其中,橫野軍接收了五部,這突厥五部的首領分別授予前、後、左、右討擊大使,駐紮蔚州,守著飛狐口。”

崔顥此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此時目光落在地圖上,方才意識到橫野軍駐地的重要性。

蔚州、飛狐口是什麼地方?是太行山八陘之一,是河東與范陽互通的要道。

薛直又道:“這些年,朝廷發生了幾樁事。同羅部首領,稱‘阿布思’也好‘李獻忠’也罷,叛逃了,在此之前,安祿山幾次請求把阿布思的族人遷至范陽;另外,安祿山還斬殺了不肯聽從他命令的突厥左賢王哥解,整編了哥解的族人。”

“薛將軍的意思是?”

“安祿山之所以對歸順的突厥諸部如此在意,你認為他目的在何處?”

“橫野軍?”崔顥想了想,道:“可橫野軍屬於河東節度,安祿山作為范陽節度,怎可能插手得了?”

薛直道:“太行山一帶,物資補給困難,河東邊軍人數眾多,朝廷負擔甚大,因此一直鼓勵屯田、屯鹽,使河東兵馬自給自足。其中,嵐州一屯,蒲州五屯,雲州三十七屯,大同軍四十屯,橫野軍四十二屯,橫野軍的規模一直是最大的,他們還製作土鹽。”

“土鹽?”

“所謂土鹽,就是從已經鹽化的河床中提取粗製鹽,橫野軍鹽屯效果頗顯著,一個鹽兵最多一年可收鹽一千五百石。”薛直道:“有了這些重要物資,橫野軍遂一直與突厥、契丹諸部,以及范陽,有著密切的貿易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