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脂焚椒 作品

74. 第七十四章 永汀府相見

“……二谷主?”




“二谷主您怎麼了?”




明明站在自己面前,但那藥僕的聲音,卻遠的好似位於天邊。




文清辭緩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然站在這裡發起了呆。




“沒事……”對上藥僕擔憂的目光,他垂眸笑了一下,彎腰撿起滾落地面的青梅,將它拿到水邊,再次淘洗起來。




刺骨的寒意,徹底喚醒了文清辭的理智。




可是“血祭天地”這幾個字,卻像手下的冰泉一般,在頃刻間帶走了他的餘溫。




“哦,哦,好的。”藥僕愣了一下,也慌忙彎下腰,幫著文清辭收拾起了青梅來。




殷川大運河上的圖景,落入了河道兩岸無數人眼中。




並再一次令他們想起,謝不逢生來詭異,被稱作“妖物”的過往。




藥僕餘光看到,文清辭那雙細長的眉,始終輕輕地蹙在一起。




可是他的眼眸裡,卻沒有半點恐懼。




反倒像是,寫滿了擔憂。




……不不不,怎麼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左手雖仍不靈活,但文清辭收拾青梅的動作,還是那樣的乾脆利落。




他自小在山中採藥,做這些簡單的活,自然不在話下。




為了轉移話題,那藥僕輕聲說:“二谷主,不然我們也做點青梅酒試試?聽說並不難,只需要曬乾,再同糖還有酒泡在一起就好了。”




文清辭緩緩地點了點頭。




可還沒等藥僕鬆一口氣,就見文清辭忽然抬眸問他:“陛下他傷得重嗎?”




聽了藥僕的話,文清辭或許也生出過一瞬間的恐懼,但那恐懼卻轉眼就被擔憂所替代。




……合著二谷主剛才完全沒有聽到自己說什麼啊?




山澗裡的清風撩起了文清辭半披的黑髮,帶來一陣淡淡的苦香。




任誰被這雙漆黑的眼瞳注視,都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這個就不清楚了,只聽人說他流了不少的血,鮮血滲到了石板下,將那一片都染紅了。”藥僕小心翼翼地說。




文清辭並不知道,謝不逢已經在自己“死去”的那一日,明白了何謂疼痛。




他記憶裡的謝不逢,還是那個感受不到疼痛,所以格外容易受傷,更應多加關注的病人。




文清辭早在過往的相處中,養成了關心他的習慣。




他有些擔心謝不逢對傷沒有概念,忘記包紮或者一不留神感染。




但同時又默默告訴自己,謝不逢早已經登基稱帝,他的身邊有無數太醫,這個問題肯定會有人關注。




兩相交織,一時間心神不寧。




文清辭將手浸在冷水之中,好半晌都一動不動。




“呵呵,”宋君然的聲音,忽然於耳畔響起,“行啊,學會揹著我說話了?”




他舉起手中的琴弓“啪啪”朝那藥僕的腦袋上敲了兩下。




藥僕不由痛呼一聲:“啊!”




谷主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自己與文清辭說的那些話,他又聽了多少?




神醫谷作為一個江湖組織,只教暗器和輕功。




和文清辭這個半路出家,專注醫學並不在意武藝的人不一樣。




宋君然自小便想,身為大夫,不但要會治病救人,還得有保命的本事,萬一什麼時候遇到不講理的病人,屆時哭都來不及。




因此他廢寢忘食,將輕功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谷內更是神出鬼沒。




“還有你文清辭,手一直泡在冷水裡面,是不想要了嗎?”教訓完藥僕後,宋君然瞪圓眼睛,向竹框裡看去。




文清辭:!!!




突然被點到全名,文清辭的頭皮瞬間發麻。




他立刻心虛地將手從冷水中抬了起來,緩緩地藏到了背後。




文清辭動作非常優雅,但是看到他這樣子,宋君然反倒是氣不打一處來。




泉水邊正好有一個石凳,宋君然乾脆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用衣袖擦了擦懷中類似二胡的樂器,停頓片刻,宋君然直接將文清辭的心思戳了出來:“你別可憐他了,他可是皇帝,全天下沒有比他更舒服的人。”




說完,又冷哼了一下說:“……謝不逢行事古怪,也多虧了他是皇帝,不然憑他做的這番好事,就該直接送到官府裡去。”




藥僕發現,谷主大人對謝不逢的意見似乎不是一般的大。




宋君然自顧自地拉起了琴,嘔啞嘲哳的樂曲聲,自他手中流了出來。




藥僕觀察一番,意識到宋君然沒什麼搭理自己的意思,立刻後退幾步從這裡溜走了。




文清辭正欲走,宋君然略帶不屑的聲音,又一次從他背後傳了過來:“謝不逢和他老子,真是一脈相承的瘋。”




“……他們不一樣,”文清辭突然停下腳步,淡淡說道,“謝不逢獨自在皇陵長大,並不懂得這些,而且他的所作所為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師兄莫要……再拿他們相比。”




他聲音還是與以往一般的溫柔,可語調中卻隱隱透出了宋君然從未聽到過的冰冷與認真。




話音落下,文清辭便抱著一籃青梅,離開了泉邊。




他的手始終緊攥著竹籃的邊緣,骨節隱約發白。




宋君然:“……”




獨坐此地的宋君然手腕一抖,徹底跑了調。




……




幾日後,龍舫回京。




在此之前,殷川大運河兩岸的百姓,早就已經將河內發生的事情傳了出去。




可當那纏滿紅綢棺蓋殘破的棺槨,穿過雍都的正門承天門,被鑾駕拖著進入皇城之時,眾人仍不免驚愕失色。




鸞鳳引響徹雍都長街。




身著紅衣的宮女,向長街兩側拋撒著早已備好的糖果。




穿堂而過的疾風,托起了紅綢。




謝不逢色騎著黑色的戰馬,行走在鑾駕的最前方。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唇邊突然漾出一點笑意。




謝不逢想,權力是個好東西。




自登基以後,謝不逢耳邊的惡念越來越少。




眾人對他,多是恐懼。




但是今日,除了驚詫、恐懼以外。




謝不逢竟還聽到,有人忍不住在這個時候,幸災樂禍了起來。




『還好文清辭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早早死了……』




『身後哀榮倒是大,可惜無福消受啊。』




『只是可惜了他的血。』




廢帝曾借文清辭之口,說他不願說的話。




原本只是個太醫的文清辭,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謝不逢緩緩握緊了韁繩。




他以為這群人自己早已處理乾淨。




沒想竟還有人,對文清辭心懷惡意。




……文清辭將要回到自己的身邊。




而自己一定要在那之前,將這些人全部掃清。




一曲終了,紅綢如赤色巨龍游過長街。




那口木棺與其背後百官一道,在萬千百姓的注視下,消失在了太殊宮中。




進入宮門的那一刻,謝不逢攥緊了手心。




他輕輕地摸了摸手腕上那根沾染了血汙的羊毛手繩,動作溫柔至極,生怕一不留神便將它碰壞。




哪怕主人細心保管。




可是幾年過去,它仍不免被磨損得陳舊、枯朽。




但卻是謝不逢現下能夠觸碰到的唯一溫暖。




回雍都之後,謝不逢沒有休息,直接更換便衣,向城南的一座府宅而去。




他登基之後沒過多久,在太殊宮裡待了一輩子的兆公公,便自請離宮養老,搬出皇宮住到了早已購置好的私宅中去。




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緩步走入府宅之中。




在到來之前,他已命人備好的厚禮,早早送到了這裡。




府宅也早被暗兵把守,表面看與平日裡無異,實際上連只蒼蠅也難以飛出。




只等謝不逢出現,身著常服已經聽過外界傳聞的兆公公,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磕好幾個響頭,將早已備好的地址送了上去。




他雙手顫抖,背後的衣料都已被冷汗打溼。




——在宮中待了數十年的兆公公,這種審時度勢的能力還是有的。




“兆公公放心,”看到對方臉上的擔憂、愧疚與悔恨,謝不逢緩緩攥緊了手中寫了地址的信封,“朕不會此事透露出去,也不會打擾他們……朕只是想在這裡,等一個人罷了。”




謝不逢的聲音很輕很輕,卻無比鄭重。




他自然不會做出……任何讓文清辭討厭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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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轉眼,山澗裡的泉水便不再刺骨。




文清辭之前泡的青梅酒,也到了可以喝的日子。




山谷外的時節,似乎已經在不知不覺輪轉到了盛夏,谷內的氣溫,也隨之升高了些許。




離開皇宮,不用再顧及衣著形制。




文清辭穿著一件簡單的月白色窄袖長袍,用一根絲帶,將滿頭黑髮束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




沒有碎髮的遮擋,精緻的五官完全顯露了出來。




蒼白皮膚上的墨色眉眼,在此時愈發清冷出塵。




如同山澗裡冰泉一般,舒涼而溫柔。




明明整日忙著釀酒、做菜、侍花弄草,有的時候衣襬還會沾染泥汙。




可是文清辭身上那種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卻半點未減。




溪水與清風一道穿過竹林,文清辭的耳邊隨之傳來一陣沙沙聲響。




竹林間擺著一張條案,此刻他正站在案前,練習控筆。




“不錯不錯,這個字寫得和右手沒什麼區別!”宋君然湊過來看了一眼,忍不住發自肺腑地讚歎道,“師弟的耐心,我自小便佩服。”




文清辭緩緩將筆放下,對著宣紙看了半天說:“只是最簡單的字罷了,控筆還是有些不穩。”




滿共沒寫幾個字,可他的手腕又叫囂起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