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宣戰

 我一個人走出宮門,便被迎面而來的冷風激起一陣寒顫,秋日越來越深,像是什麼力量都抵不住滿目的頹敗衰落之勢般,讓人無可奈何的獨自面對這樣的蕭索,我幾近有些怕了。

 剛走兩步,便聽到胤祥的腳步在身後漸漸靠近,他奔到我面前,拉住我的胳膊,緩緩的道,“我送你回去。”

 他不瞧我,依舊覆滿濃霧的眼眸虛放著瞧著不遠處的一排青松,輕輕嘆一口氣,對我道,“你和十四弟……”

 我抬起胳膊甩開他的手,甩開他掌心上傳來的帶著熨帖的溫暖,面無表情的噙著冷笑,對他道,“你追著我出來,就是為了告訴我,你疑心我和十四阿哥有私情?”

 胤祥瞧著我的眼眸裡,倏忽閃過什麼情緒,我還沒看得清,便又被他那散不去的濃霧覆蓋,他一言不發的站在我面前。

 我的心裡,像是有什麼堅固的執念瞬間坍塌般,傾頹了一地的瘡痍,伴著那綿薄的暖爐裡升騰的熱意一剎那便被掩蓋,留著一地燃盡的香灰,獨自哭泣。心底那住滿了亡靈的角落又在黑暗裡悽悽慘慘,咿咿呀呀的不住言語。

 我努力著剋制眼角湧出的溼潤,對他道,“天冷了,我要回去加件衣裳。”便轉身留下了他,一個人站在清冷的秋風中,不知想什麼。

 胤祥的質疑給了我巨大的打擊,我近乎不能思考這件事情的始末,也思考不出是十公主是從哪兒得知的消息。

 第二日,便不孚眾望的病了下來,我的病倒像是內心的陰晴表,每當我被困惑或愁思纏繞的時候,它便來勢洶洶,讓我成為個徹頭徹尾的患者,體味著不能再壞的境地。

 比如現在,坐在銅鏡前的我,兩隻眼睛腫的如核桃一般,心臟隱隱的鈍痛,拉扯著我的身體不敢隨意變換姿勢,我苦笑著,果然還是不能操勞,只熬了幾夜,便似被掏空了半條命般,昏昏沉沉的萎靡不振。

 我剛拿桃木篦子將滿頭青絲理順,便瞧見琳陽端著飯菜走了進來。她一皺眉,對我道,“你都睡了四日,還是這樣憔悴,我瞧著像是比昨天,眼腫的更厲害了。不然,再傳個太醫來瞧瞧吧?”

 我朝她莞爾一笑道,“都是老毛病了,再傳太醫也沒用,娘娘入了秋便一直咳嗽,雅虞前天染了風寒,亦在發熱,我又是這般,這太醫都快成咱們永和宮專屬的了,我再睡兩日,肯定便好了。”

 琳陽瞧著我,淡淡的笑道,“希望你能好吧,十月初一皇上鑾駕便離京了,你可有東西要我幫著收拾?”

 我對她笑道,“哪裡有那麼多東西,出門是伺候主子去了,你當我是遊山玩水麼。”

 琳陽對我一笑,便瞧見了我床上放著的,替胤祥做的兩件長衫,她撿起月白色的那件,抖開瞧瞧,對我道,“總算是趕在生辰前做完了。這樣精的功夫,便是內務府的活計也比不上,十三阿哥穿著定會高興的。”

 她提起胤祥,我心裡便目的一動,瞧著那兩件長衫,更是心裡哀傷不已,自那日後,我病了這四日,他竟再不露面,問候的話也沒一句,只是有一日四阿哥來宮裡告訴我,今日眾兄弟替胤祥在四阿哥府上慶生,要我一同前去,便再無消息。

 我心底一嘆,對琳陽道,“替我挽個偏頭小髻吧,我過會兒要出宮。”

 琳陽手腳利落,不多時便替我收拾妥當,我撿了一套瑩白色的散花如意雲煙裙穿在身上,頭上插了胤祥送的那支白玉蘭羊脂暖玉的簪子,臉上略施粉黛,掩住了腫脹的雙目,但卻是掩不住憔悴的模樣。

 琳陽在一旁將兩件長衫疊好,放在我事先已準備好的黃花梨木浮雕福祿壽三星紋樣的方匣中,我抱了便往西華門外前來。

 遠遠便瞧見了苡蕘、蕠兒和十公主還有前來接我們的十阿哥已站在門口等著我。我欠了欠身子,算作是請安,還沒開口,十公主便冷眼斜睨著我道,“你這人怎麼回事,本就約好了是卯時初刻碰面,你瞧瞧都已又過了一刻,你才來。你竟巴巴的讓我們就等你一人麼?”

 我今日本就身子不爽,再聽見十公主咄咄逼人的話語,瞧見她穿著明晃晃的茜紅色的五彩緙絲牡丹紋樣的長裙,又是滿頭的明晃晃的金簪珠花,晃的我頭直犯暈,我懶的搭理她,便對十阿哥道一句,“抱歉的很,來的晚了。”

 十阿哥笑的道頗是爽朗,他今日穿一身湖水藍的錦緞夔龍紋飾的長衫,倒是襯得他有平日沒有的飄逸之氣,想來是他心情已有緩解,不再念著慘死的長子,衣裳也穿得鬧意了起來。他笑著對我道,“不打緊,不打緊,我便是等到日落西山,也得將你拉去四哥府上,誰不去都行,但若是少了你,十三弟必要至少兩個月不理我了。”

 我聽的出他話裡的調笑,只淡淡一笑,瞧一眼苡蕘,她穿一身海棠紅的流彩暗花雲錦宮裝,是我從沒見過的嬌豔嫵媚,此刻的她,微微抿著嘴,不發一言,想是十阿哥剛才的花,惹得她心底一嘆,再瞧她旁邊的八公主蕠兒,一身緗色蜀緞的百褶如意月裙,頭上只帶兩顆渾圓的東珠裝點,自是有說不上的清爽婉麗,像是那暑熱時節雋永而放的冰清玉潔的越桃,端的是楊萬里的那一句“孤姿妍外淨,幽馥暑中寒”才能道出的美麗。我對著八公主莞爾一笑,她亦朝我淡淡的笑著,再不言語。

 四阿哥的府邸就是今天的雍和宮,離紫金城不遠。十阿哥扶著我躍下馬車,抬頭便瞧見了從馬車上走下八福晉墨濘,她今日倒是穿了一身蜜合色的雲錦縷金挑線紗裙,不似平常見時的英姿颯爽,倒是添了些許淡雅嬌柔,她瞧著我笑道,“我便說主人翁早就來了,你這‘主人婆’怎的還不來?”

 我自知她見我面便要調笑我和胤祥,倒也不甚驚訝,只笑笑對她答道,“這不就是來了,倒勞煩姐姐親自迎接,一會兒子讓八阿哥瞧見了,可是好不心疼麼?”

 我亦頗有意味的瞧瞧她,她瞪了我一眼,回頭便對跟在她身後的十福晉絡梵道,“我就說這丫頭,牙尖嘴利的決不饒人,你可瞧見了吧,你說她一回,她定要一字不落的頂你一句呢。”

 十福晉今日亦穿了一件天空藍的飛鳥刺繡妝花裙,倒是和十阿哥甚是相配,她瞧著我,又對八福晉道,“那我們十三阿哥日後的日子,豈不是有的瞧了?”說罷,和墨濘兩個人笑著瞧著我。

 我對著絡梵作揖道,“十阿哥親自接蓂杺出宮,又等了半個鐘頭,姐姐可莫要心疼,蓂杺賠罪了。”

 絡梵一怔,旋即又撲哧一聲笑著對墨濘道,“八嫂,我可是一句話都沒說,也被一字不落的頂回來了。”

 墨濘皺著眉頭,擺著手對絡梵道,“罷了罷了,我們兩個可是說不過這個丫頭,還是交給十三弟吧。”

 一旁一直未曾開口的苡蕘對著我們三人道,“兩位福晉伶牙俐齒,苡蕘早有耳聞,蓂杺竟能將兩位福晉說的沒話,可見她的嘴當真是厲害極了,咱們站在門外也久了,進去再說吧。”

 八公主只淡淡笑著,卻聽到十公主道了一句,“巧言令色,沒安好心。”說完,還大大的白我一眼。

 墨濘絡梵兩個人都面面相覷,瞧著我目光裡滿是詢問,我搖搖頭,拉著八公主走進了四阿哥府上。

 雍正登基後都以勤儉為人稱道,他的府裡自然不是以富麗堂皇著稱,一亭一閣,都散發著江南園林的卓雅古樸的韻味,頗是讓人讚歎。戲臺已經搭好,上邊兒亦唱起了《麻姑拜壽》的老段子,我瞧見戲臺下如席的群臣已來了不少。管家帶領著我們,繞過戲臺,又穿過西邊兒的半個花園,便瞧見了迴廊之上早已擺了兩桌酒席,已有女眷們早入了席,便是那些不常見到的皇子福晉們。

 四福晉依舊是那般莊重典雅的形象,她親自將我們一一迎入了席,又招呼著丫鬟替我們上茶,我挨著墨濘坐下,便瞧見對面坐著的九福晉,她穿一身霜白色的宮緞素雪絹裙,打扮的亦是秀雅綿婉,我以前同她打過幾個照面,卻沒交談過,但自那日聽九阿哥提起他的情傷後,便對這位九福晉起了興趣,我瞧她自顧自的品著面前的紅棗茶,亦不和女眷們交談,性子頗是沉靜,心裡一嘆,這和九阿哥心裡那個研姿絕豔,毒如蛇蠍的女子何止相差一點半點,不知她是否知道九阿哥的往事?

 剛想開口和她說話,便瞧見一群皇子從西北角的甬道走了過來,走在最前的,便是胤祥。他穿一身絳紫色的金絲蟒紋長衫,腰間別著那枚從不離身的雙首夔龍紋樣的羊脂玉佩,整個人都被罩在一片揚揚喜氣中,卻是遮不住他面容的憔悴和身姿的單薄。

 我一眼就瞧見了他深深凹陷的眼眸,往日裡散發著陽光精魂的淺褐色雙眸此刻只顯出深深的倦怠和黯然。我鼻子目的一酸,原來你過的亦不好,胤祥。

 胤祥瞧一眼我,便迅速的又將眼睛調走,眾人寒暄的空當裡,墨濘拉拉我的衣袖,小聲的對我道,“你何時得罪了那位小祖宗?”說罷,還拿眼睛瞥一眼十公主歆兒。

 我嘆一口氣,對她道,“一言難盡……”她剛欲開口,便聽到一旁的四阿哥道,“今日本就是替十三弟慶生,也算是家宴,咱們就不拘禮了,男女同席吧。”

 坐在墨濘身邊的絡梵起身道,“四哥這話不錯,除了咱們這壽星公定要坐主位之外,別人都隨意些吧。”

 胤祥推辭許久,終究抵不過眾人相讓坐了主位。墨濘在一旁拉著我道,“既是有了主位,那這次席的首位,當然是我們這位‘主人婆’了。”

 說著,還推搡著我向前。

 我心底一嘆,這一院子的人都沒看出我和胤祥此時正在置氣,已是好幾天不曾說話,還非要將我們湊在一起調笑,今天這飯定將吃的彆扭了。

 胤祥瞧著我,面無表情的一言不發。倒是十阿哥開口說道,“八嫂這話對極了。”說罷,又伸手招呼著我去。

 我坐定,便瞧見胤祥的左手坐了十公主,她正滿目鄙夷不屑的瞧著我,自顧自的含著蜜餞。我側頭瞧一眼胤祥,他仍不瞧我,亦不說話,只是呆呆的瞧著對面桌子上的胤禎,滿目灰死。胤禎今天穿了一件銀白色蝙蝠汀蘭紋樣的貢緞長衫,是我說不出的少年勃發之氣,他正與十五阿哥聊著什麼,瞧著言笑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