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夫子廟很大, 從正門進去之後，就是曲折的迴廊水橋，硃紅色廊橋與碧綠水流交相輝映, 樹暖風輕，兩隻白天鵝帶著一隻小鵝浮在綠水上，與滿池錦鯉愜意逐波。　孔子像高大慈祥，垂眼看著生生不息的後輩學子。　導遊走在前方, 向大家一一介紹，浙江自古就是科考大省, 科考文化源遠流長, 遍地都是大魁明賢, 有記錄的第一位金科狀元就是赫赫有名的賀知章。　走進這樣的地方, 會讓人瞬間沉心靜氣，不敢高聲。　沉浸在沁人心脾的學術氛圍裡，幾乎所有人都對夫子廟的行程滿意地不得了。　除了兩個崽。　林北北很喜歡紅牆綠水的風景，也很喜歡漂亮的天鵝和錦鯉，咿咿呀呀地給爸爸指著游來游去的小魚，開心地不得了。　可等到導遊將他們帶入“澄心堂”的時候，他一眼看到擺滿教室的小桌子和小凳子, 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是要讓他上學！　上學——被小朋友孤立、被嘲笑笨蛋崽崽、被搶走糖果, 還會被嘲笑只有一個爸爸。　上學是一件很可怕很可怕的事！　林北北失神地看向虛空，眼前彷彿有一面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屏幕一樣, 無比清晰地將從前被欺負的畫面一幕一幕浮現在眼前, 小胖子嘲笑的臉, 不懷好意的笑聲, 那些小孩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噴湧般貫入腦海。　林北北小臉一僵，甜乖甜乖的笑容剎那凝固，生理性的抗拒讓他眼眶瞬間變紅，張大嘴巴，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　“不要——”小北北毫無預兆地大哭起來，小胳膊緊緊摟住爸爸的脖子，伏在爸爸懷裡，哭地傷心又害怕。　眼淚濡溼睫毛，又長又密的捲翹睫毛粘黏成一綹一綹，漲紅的小臉蛋上全是溼漉漉的淚痕，小崽崽哭地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都充滿了抗拒，指著來時的路，哭著上氣不接下氣，可憐巴巴地哀求，“回家——爸爸回家——”　“求求——求求——回家——”　林意心都碎了。　他只能抱著北北退出澄心堂，一邊哄崽崽一邊道歉。　所有人都很憂心小北北的狀況，只有從進夫子廟就打著哈欠提不起精神來的沈照，忽然一個激靈，眼底生光，“小北北是不是也不喜歡上學？”　沈照已經掙開沈纖纖的手，渾水摸魚地跟著林意跑出討人厭的教室，“北北別哭啦，哥哥陪你！”　林意豎起手指，“噓。”　以為小北北只是單純不愛上學的沈照一個剎車停住，這才覺察有點不對。　嚎啕大哭的小崽崽完全聽不到他說話，靈動眼眸裡的神采在緩緩消失，一隻小手緊緊攥著小拳頭，又細又嫩的指尖掐地掌心紅了一大片，卻還是不依不饒地掐著，怎麼都掰不開，另一隻小手無意識地掐著爸爸的脖頸，在林意白皙的皮膚上掐出一道貓撓似的血痕來。　沈照:！！！　小北北生病了！　怎麼會突然生病呢！　學校果然不是好地方！　小霸總急忙去掰林北北軟嫩的小手，著急地問林意，“叔叔，藥呢，給北北吃藥啊！”　林意眼睛通紅，很熟練地用一隻手從一直背在身上的大包裡拿出藥盒，捻出一顆白色的小藥丸塞進崽崽嘴裡，頂住下顎讓北北閉上嘴巴，防止被藥丸噎住。　動作嫻熟地像重複了無數遍。　十幾分鍾後，在藥物和爸爸的安撫下，小北北僵硬的手指才緩緩鬆軟下來，抓著沈照的手指脫力地垂下。　出了一身汗的林北北軟乎乎地枕在爸爸肩上，難過地抽著哭嗝，臉蛋和鼻子都哭地泛紅，溼漉漉地被淚水洗過。　“到底是什麼病？”沈照抓耳撓腮，“北北到底是什麼病啊？”　林意說不出來。　事實上，他帶著北北跑遍了全國知名的兒科醫院、看遍了所有的兒童心理醫生，至今卻仍然沒有準確的定性北北的病症。　最初有人診斷是自閉症，但北北其實非常渴望和小朋友們一起玩，不生病的時候，甚至古靈精怪到讓林意頭疼，和自閉症的狀況天差地別。　也有人懷疑過北北得的是超憶症，因為三歲的崽崽已經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驚人記憶力，可智商測試之後發現，人小鬼大的林北北並不會被迫記住所有的事，他只會記住自己在意的事！　誰也不知道小北北到底得了什麼病，林意也只能拿些舒緩神經，鎮定助眠之類的藥物，在北北犯病的時候安撫罷了。　可越是這樣，才越讓人絕望。　林意眉頭鎖緊，痛苦地說，“我也不知道。”　沈照愁眉苦臉，急地恨不得生病的是自己。　六歲的沈照，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珍惜。　那麼可愛那麼乖甜的小棉花糖，卻好像易碎的漂亮泡沫一樣，他卻什麼都做不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小北北捧在手心裡，在他健康的時候用盡全力地給他最好的一切，來彌補隨時都會失去的恐慌。　沈照蹲在林北北身邊，難過地抹著眼淚。　好在，吃過藥後十幾分鍾後，小北北慢慢安靜下來，卻還在用哭地啞啞地小奶音小聲催促，“爸爸，回家，求求爸爸。”　林意摸著崽崽的後背，柔聲說，“寶貝，這和之前的學校不一樣，這裡有沈照哥哥，有秦輕姐姐，沒人會欺負你的，好不好？”　雖然崽崽犯病，但林意不能在這種時候退縮，否則小北北會產生更嚴重的厭學情緒。　可他明明是那麼喜歡學習、喜歡小朋友的寶貝，不能一輩子都困在病情編織的繭殼裡。　林意溫聲哄著北北，蹲在旁邊的沈照凝眉，“北北之前上學被欺負過？”　林意低低地嗯了聲。　“要是讓我知道是誰，我一定揍地他滿地找牙！”沈照不屑地冷哼，眼珠一轉，臭臭的俊臉轉眼又變成小狗似的討好，“北北，你之前上學的時候，是因為身邊沒有我才會被欺負的，但現在不一樣啦。”　沈照變出一根棒棒糖塞到小北北手心裡，很認真地說，“現在哥哥在呢，哥哥會保護你的，好不好？”　“以後你也可以來我家幼兒園上學，我現在上大班呢，我可以罩你！”　手心裡被塞了棒棒糖的林北北轉過臉來，溼漉漉的睫毛上沾著小淚珠，眨巴著紅通通的眼睛，難過地用沙啞的小鼻音問，“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要是不信的話，”沈照狗狗慫慫地往身後看了看，確定沒有其他人能聽到，於是，他紅著耳朵尖，小小聲地，“汪！”　林北北眨了眨溼漉漉的眼睛，含著淚包笑了出來。　“嘿嘿，”沈照抖了抖毛絨絨的小狗耳朵，“那你跟我一起去上學，好不好，試試看嘛，哥哥不會騙你的！”　小崽崽還是有點害怕，但是沈照眉眼飛揚地向他伸出手，笑容明朗又熱烈，彷彿閃閃發光的太陽，會為自己帶來世界上所有的燦爛和幸運。　林北北吸了吸鼻子，像躲在殼裡的小蝸牛伸出觸角，鼓起勇氣，用很小很小的奶音哼道，“嗯。”　他伸出還泛著紅的小手，輕輕勾住沈照的手指，拉鉤鉤。　手指被勾住，沈照緊繃的心噗嗤一下鬆緩下來，桀驁的眼尾揚起，露出尖尖的犬牙，嘿嘿地笑了起來。　一大一小的影子被陽光投射在前方，像兩隻依偎著的小企鵝，親暱又可愛。　林意看著牽在一起的兩根手指，以及含著兩汪眼淚卻眼眸彎彎的小北北，瞳孔微張，完全地不可置信。　沈照真的把北北哄好了？　沈照……是北北的藥麼。　北北生病的時候，所有嘉賓都在耐心等著，不催促也不追問，看到他們回來，秦輕歡呼，“北北弟弟真棒！”　“小北北好勇敢哦，”沈纖纖用手指捏了個很可愛的心，“林老師，我可以用沈小照換小北北嗎?”　主持人看著小北北，笑道，“今天有很多人保護你呢，還有這麼霸道的小哥哥陪著你，一點都不用害怕，好不好？”　大家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被誇誇的林北北眨了眨眼睛，被淚水洗過的眼瞳瑰麗瀲灩，彷彿世界上最純淨的鎏金鑽石，透出讓人心疼的惶惑和小心翼翼。　但也許是沈照的手掌太有安全感，林北北抿緊抿著薔薇色的嘴巴，勇敢地點了下頭。　“不過沈小照小朋友，你又是為什麼不喜歡上學呀？”主持人疑惑，“是不是也遇到了不好的事？”　沈照搖了搖頭，坦然道，“沒有，我就是單純的不喜歡唸書。”　主持人:……　倒也不必這麼誠實。　他忙打住這個話題，看小北北終於恢復了狀態，急忙讓嘉賓們換上校服——“襴衫”。　夫子廟的襴衫配色淡雅大氣，雲峰白的長衫鑲玄色滾邊，既有仙氣，又有肅穆。　林北北張開胳膊，讓爸爸幫他穿上衣服，林意低頭幫他束腰封時，忽然聽到一聲很小很小的，“爸爸對不起。”　林意詫異地抬頭。　林北北摸了摸林意頸邊被掐出來的血痕，愧疚地說，“傷到爸爸了。”　他知道每次自己生病的時候，爸爸都會特別傷心，偶爾身上還會出現細小的傷痕。　雖然爸爸不說，但他知道都是自己不對。　林北北彎下腰，嘟起小嘴，在凝血的傷痕上輕輕吹氣，“呼呼，痛痛飛飛。”　林意彎著眼睛，眼底隱著含笑的淚光，抬手揉了揉崽崽毛絨絨的腦袋。　有這麼懂事的崽崽，無論多難，他都甘願。　.　換好衣服後，禮儀老師讓寶貝們站成一排排，教大家一些古代基本的禮儀規矩:比如，見到老師要行拱手禮，雙手交疊在一起，男寶寶們左手疊在右手外，女孩子們則要右手疊在左手外，上半身微傾，向老師叩拜。　穿著襴衫的小崽崽們排排站，模仿著老師的動作，可可愛愛。　尊師、重道、知禮、正像洇入畫紙上的油墨，緩緩在懵懂天真的寶貝們心中氤氳成型。　簡單的禮儀課結束之後，崽崽們再次被帶入澄心堂，正式開始上課，這裡保留著古色古香的書桌板凳，小崽崽們每人一個桌子，兩人為一排。　沈照果斷搶走林北北身邊的位置，美滋滋地和小北北成了同桌。　即便穿上書生氣十足的襴衫，也掩不住沈照氣質中的痞帥和桀驁，他酷酷地坐在林北北身邊，一看就是全夫子廟最讓老師頭疼的那個。　周念和秦輕緊接著在他們後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大人們坐在教室的另一側，林意挨著沈纖纖，身後則是今天狀態不怎麼好的周墨。　負責教學的講書祭酒是一個留著白色鬍鬚的清瘦老者，他捋著鬍子負手走進來，目光矍鑠地掃過今天的學生，滿意地點了點頭。　祭酒攤開書冊，點過人名之後，就開始了今天的講學: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千字文》是古代幼童的啟蒙讀物，對現代的小崽崽們來說卻有些佶屈聱牙，祭酒拖長的調子彷彿催眠曲一樣，摧殘著崽崽們僅有的精神。　最乖的林北北一開始還可可愛愛地搖著小腦袋，慢吞吞地跟著老師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嗷嗚。”　林北北急忙用小手捂住嘴巴。　他太困啦，一不小心就打了個哈欠，發出小貓哼唧似的奇怪聲音。　學堂裡傳來低低的笑聲，祭酒用戒尺敲了敲桌子，“不許笑。”　林北北緊張地嚥了咽口水，背起小手，認真地聽老師繼續講課。　可祭酒還沒念幾句，一陣睏意瞬間又漫了上來。　每次吃完藥他都會犯困的。林北北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扭著腦袋看向爸爸。　“不許亂動。”祭酒皺了皺眉頭，敲響戒尺，警告。　林北北急忙扭回身體，直繃繃地坐好，姿勢標準地不得了！　可沒堅持兩秒，睏意再次洶湧而上，他終究抗不過鎮定藥的威力，捲翹的睫毛像合攏的蝴蝶翅膀，一點一點地垂下來。　不能睡！上課睡覺就不是好孩子了！　困急了的崽崽只好用兩隻手託著臉，強撐著，努力抬起眼皮。 柔軟的臉蛋被壓地圓嘟嘟，強打了一會精神，薄薄的眼皮卻像有千斤重一樣，沒撐多久就再次沉重地垂下來。　很快，毛絨絨的腦袋就像小雞啄米似的，一點，又一點。　誰都能能看出，崽崽真的很努力地和睏意作鬥爭了！　但是失敗了。　戰敗的小北北揉著眼睛，委屈地想要向沈照尋求幫助，可他轉過臉，卻發現“可靠”的小哥哥枕著胳膊趴在桌上，另一隻手搭在腦後捂著耳朵，早就睡得人事不知！　林北北:……　好叭。　林北北於是毫無心理負擔地趴倒在桌子上，很快就打起了香甜的小呼嚕。　坐在林北北身後，強撐到現在的周念:………………　忍哈欠忍到想哭的周念冷著一張臉，面無表情地看著身邊倒下的三個崽:……沒出息。　極力想在鏡頭前展現優秀的周念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目光炯然地努力盯著老師。　但瞌睡是會傳染的。　三秒鐘後，周念自暴自棄地往桌上一趴，一瞬間就不省人事。　片刻之後，唸完一整段《千字文》的祭酒從書冊裡抬起頭來，就看見趴倒一片的小腦袋們。　以及，怨念深重，明明困得要死卻只能在鏡頭前努力營業的冤種大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