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誰也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樣的變故,知曉內情的莊呈三人震怒之後浮起的更多的是心慌,嘈雜的聲響亂成一團。

    “……”

    所有的聲音拂知都聽不見,他頎長的身影落在闌珊的燈火落花中,竟生出了孤零零的涼意。

    他愣怔的看著殷嶺西,直到對方轉過身來,他張了張嘴,腦中卻空白一片。

    殷嶺西心情複雜,他沒想到計劃還沒有實施,就提前暴露了,他很快反應過來,微微一笑,語氣十分遺憾:“師尊,真是可惜。”

    這聲音,和昨晚的……一模一樣。

    拂知眼前暈了一下,緊接著,識海里就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額頭的銀印開始變得極其不穩定,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他艱澀道:“……昨晚…是……你?”

    既然已經暴露,殷嶺西自然毫無顧忌,他雙手一攤,向後退了一步,笑吟吟道:“是啊,師尊可真是熱情的緊呢。”

    緊這個字,他咬字重了些,無端端曖|昧,他眉眼彎彎:“其實,並不只有昨晚,在東鶴山的時候,師尊吃得下的東西何止——”

    “殷嶺西!!”莊呈怒喝一聲,從殿前飛過來,擋在神色怔松的自己師弟前面,冷聲道,“你今日若再多說一個字,本宗主定將你碎屍萬段!”

    不知何時,這合籍的九方古鼎圍成的陣法,竟成了一個圍殺陣。海生平的算子在空中交織成了一個封閉的囚籠。

    “東鶴山……”

    極輕的呢喃聲傳進耳裡,莊呈一僵。

    拂知眼眶隱隱泛紅,指骨攥的青白,他喃喃自語,“東鶴山,救嶺西…我不是在幻境裡救出來的嗎……為什麼是在…東鶴山……”

    殷嶺西臉上的笑斂了幾分,下意識的伸了伸手。

    “東鶴山……”

    莊呈急了,安撫道:“沒有。師弟,沒有東鶴山,別想了,聽話……”

    拂知卻向後踉蹌著退了好幾步,喉間壓抑著急促的喘息,臉色白的嚇人,眉間的銀紋光芒越來越盛。

    他腦海開始浮出無數晃動的碎片——

    鎖鏈,輕吻,糜亂,痛苦,崩潰。

    他掙扎在無窮無盡的欲|念裡。

    有人含著情|欲在他耳邊呢喃,“劍尊大人……叫出聲來……”

    拂知心臟出恍然傳來無邊鈍痛,他在這些碎片看見‘自己’,在魔頭的身下哽咽喘息,瞳孔渙散,清吟呻喚,看著自己主動祈求歡愛——

    髒到了塵埃裡。

    “東鶴山……”

    拂知聲音嘶啞,他緩緩抬頭,眼眶赤紅,瞳孔空寂,一滴淚靜靜的順著側臉滑到下頜。

    眉心的銀紋,碎成了些微光點,消失不見。

    他目光無著無落道:“殷嶺西,你騙我……”

    你騙我……

    “從頭至尾……”都在騙我。

    後半句話消失在齒間,輕飄飄的恍若刮過耳畔的微風。

    拂知扯了一下唇角,嘴裡又嚐到了血腥味,後背脊樑骨的痛清晰地不可思議,他閉了閉眼,將眼中的澀意逼了回去。

    海生平早已怒極,算子織成的網,鋪天蓋地網羅而下,死死將有些出神的殷嶺西困在其中,密密匝匝的靈氣兇狠的刺入殷嶺西的皮肉裡,這大紅色的禮服不多時就深了一個顏色。

    殷嶺西臉上的笑已經完全消失了,他像是察覺不到身上的痛似的,只安安靜靜的看著拂知。

    末了,他手中魔氣氤氳,將天機線扯斷,細細的絲線勒進了骨頭裡,他也只是不在乎的放下手,一步步向前,手上的血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地。

    他在拂知面前止步,低聲道:“拂知。”

    這是他第一次正經去叫拂知的名字,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滾——”

    劍尊眼神驀的一厲,右手朝蒼梧峰的方向一招。

    一道凌厲的銀光倏然落入他掌心。

    拂知後退一步,斷塵劍的劍尖直直指向殷嶺西胸口心臟的位置。

    強大無匹的氣勢眨眼就席捲了這方空間,持劍之人一身紅衣,眉眼卻如覆寒冰,逼近合體期的威壓壓的人喘不上氣。

    拂知劍尊原本就合該是這幅樣子,永遠冷淡威嚴的問劍修仙,求成仙大道。

    他視殷嶺西的眼神恍如看一件死物,但握劍的手卻線條緊繃的可怕,連帶著劍尖也有輕微的顫抖。

    殷嶺西一愣,隨即彎了彎嘴角,“師尊,你不會真的要殺……”

    咻嗤——

    一柄劍穿心脈而過。

    滴答。

    魔族黏膩的血滴到地上,越來越多,染紅了落在地上的花瓣。

    殷嶺西瞳孔驀的放大,眼中映著拂知面無表情的臉。

    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給這個人下過歡情蠱。

    這不是愛一個人的眼神。

    冰冷的劍鋒貫穿了他的胸膛,直直到劍柄,拂知的手指染上了鮮豔的紅,感受著魔族高於常人的心跳和體溫。

    他涼薄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輕問:“疼嗎。”

    不知道是在問誰。

    殷嶺西沉默著,隔著劍柄,反手握住了拂知的手,滾燙的血順著兩人的指縫蜿蜒,卻染不上一絲一毫的溫度。

    他定定的看著拂知,試圖在這張冷冷清清的臉上找到一星半點的猶豫和後悔——

    可是沒有。

    一點都沒有。

    ……這就是歡情蠱種下的愛嗎。

    如此虛假的不堪一擊。

    殷嶺西低低的笑出了聲,胸腔微微震動,說了句:“幸好……”

    到底在幸好什麼,他也不知道。

    尚且年輕的少皇微微抬頭,心口不知是不是被刺穿的緣故,總覺得疼的有些喘不上氣。

    “你要殺我麼。”

    拂知眼中毫無情緒波動,一寸寸將劍抽出來,斷塵劍不沾血,所有的血跡盡數滑落到地上,劍身乾淨如雪。

    殷嶺西向後踉蹌了一下。

    劍氣在他體內橫衝直撞,心脈上的疼讓他臉色微白。

    在場所有人斂氣屏聲,全都不敢亂動,安靜的近乎死寂,一時間只能聽到血滴落到地上的聲音。

    劍尊眼神淡漠極了,“今日還你一劍,改日,我親自去魔族取你性命,滾吧。”

    殷嶺西笑了,“今日不正是誅滅我這魔頭的好機會嗎?劍尊大人心腸真是冷硬的很,你我東鶴山纏綿九日,昨晚更是廝纏至天明,如今還留下一份情面做什麼?”

    也許他自己都沒發現,他心底還隱隱有一絲希冀,甚至下意識的去呼喚自己體內的母蠱。但是子蠱已經被徹底催熟,母蠱已然沉寂,沒有絲毫回應。

    “為什麼?”劍尊語調森寒。

    殷嶺西看著他,那被他吻過的薄唇微張,冷冷吐出一個字——

    “髒。”

    髒。

    殷嶺西倏地一頓,眼中瀰漫上一層森鬱的黑氣,他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麼?”

    拂知靜立不語,但那副姿態已經明晃晃的表明了自己的意思,“滾。”

    “很好,很好……”

    三百年前的陰暗經歷被這一個‘髒’字激起,殷嶺西眼中陰鬱的可怖,他忽的笑出了聲,笑聲越來越大,額角青筋凸起。

    他那雙漆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看著拂知,緩緩向後退去。

    海生平察覺到他的意圖,擰眉想要攔下,莊呈卻拉住他,輕輕搖了搖頭。

    殷嶺西身形驟然化成一團黑霧,在滾滾的魔氣之中卷向天邊濃夜。

    “——本皇在魔族恭候拂知劍尊大駕!”

    直到魔頭走了許久,逃離了天衍宗的範圍,執劍而立的劍尊仍舊一動未動。

    莊呈走過來,嘆了口氣,剛想說些什麼,卻見拂知身形一晃,緊繃的身體驀的一軟,劍尖撐地,半跪在地上,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悶咳不斷。

    “咳咳咳…咳……”

    “小師弟——!”

    拂知冷汗涔涔,順著冷白的側臉滑下來,眼圈紅的嚇人。

    “……”

    他將劍柄攥的死緊。

    他看著地上從殷嶺西身上留下來的那灘血,黑紅刺目。

    他怎麼捨得刺他那一劍啊,可若是不下手,在天衍宗主峰這種重要之地,他又怎麼可能就這樣逃走……

    他記得殷嶺西走之前的眼神……是恨吧。

    可其實,那個‘髒’字,他是在說自己。

    是他,將自己放進了塵埃裡。

    後背的疼讓他忍不住一點點彎下腰來,撐在地面的劍尖在發抖,他長長的手指捂住唇,鮮紅的血從指縫間墜在地面的殘花之上。

    斷斷續續的哽咽聲,含著無措的迷茫,像個孩子。

    “他騙我…師兄…他為什麼騙我……”

    從一開始,他領著殷嶺西拜師,寧願忍著反噬也要去救他,強行出山陪他去上元節,到後來,東鶴山受辱,記憶封印表明心意。

    殷嶺西還給他種了滿山的桃花,還說,要給他釀桃花酒。

    他多開心啊。

    他只是,只是性子冷清些,不擅長表述罷了。

    他甚至剛剛挖了自己的骨頭,就是為了給他壓制邪氣的侵蝕,可在這大婚之夜,合籍大典上,這血淋淋的事實就擺在他眼前——

    他珍而重之,放在心上的小徒弟……就是毀了他道心,讓他受無數折辱的魔頭。

    多諷刺。

    拂知疼的渾身都在發抖,死死的咬著牙。

    他為什麼要愛上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愛上殷嶺西,以至於現在,深陷泥潭,永世難脫。

    好疼啊。

    溫初無聲的蹲在他身旁,將怒火全數壓下去,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眼中有晶瑩閃過,她溫柔道:“乖,師姐在這兒呢……”

    她到底是心思細膩,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小師弟方才刺殷嶺西那一劍到底想幹什麼,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壓低了聲音,心疼道:“你若是放心不下,師姐給你配一副藥,叫他今後永遠離不開你……”

    拂知也不知聽沒聽進去,他眼前霧濛濛的,眼睫一顫,就又清晰了,只是地上的花瓣上莫名落了一滴不知從哪來的露珠。

    花瓣緋紅單薄,尾部偏淡。

    是桃花瓣。

    他愣怔片刻,微微抬頭望向蒼梧峰的峰頂——

    夜色清淺,星光暗沉,終年雪白的峰頂不知何時染上了一層緋色的霧。

    盛開了的桃林被寒凜的風吹離了枝杈,紛紛揚揚的和落雪糾纏著,落到了他沾了血的手邊。

    桃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