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南箕北斗,水月鏡花

餘北斗並不在乎任何人的反應,他只是陳述他所要陳述的事情:“荊牧聯軍橫陳生死線,魔便永遠地被阻隔在邊荒之外了嗎?上古人皇殺魔祖祝由,魔潮依然肆虐十萬年。

“上古時代結束,魔潮終結,世上再無魔嗎?魔一直在我們身邊。

“最近的幾個魔,齊國的武安侯也都見過。陽國末代國主陽建德,陽國宮廷太監劉淮,容國引光城守將靜野。”

餘北斗的指尖血八卦,這時候已經與那血湖漩渦完全貼合,他的手指開始慢慢往裡壓,聲音也慢了下來:“乃至於……我!”

在他的左眼血湖中,驟然響起了血魔的狂笑聲!

“餘北斗!我說過,我們有很多的時間!!!”

惡聲惡氣的狂妄聲音忽而一轉:“但你好像沒有了……哈哈哈哈!”葤

又見血魔!

姜望心神劇震。

斷魂峽的經歷他絕不可能忘掉。

後來他也知道了餘北斗是去天刑崖幹什麼,不僅僅是請動法家權威,為他洗刷通魔汙名。也是要藉助三刑宮的力量,永鎮血魔。

而餘北斗身鎮血魔,又藉助鐵律籠的力量封禁自身數年,竟也未能建功。

餘北斗的強悍已不必說,三刑宮更是法家聖地,強者如雲。規天、矩地、刑人,三宮皆有大宗師。

但竟都拿這血魔沒有辦法,不能徹底將其消滅。可見此魔之恐怖!葤

甚至於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被他託抱著的祁笑,也因為血魔的這陣狂笑而有所反應,顯是忌憚非常。

對祁笑的感受他當然是複雜的。如果可以,有多遠他要丟多遠。

但以祁笑此刻奄奄一息的狀態,以現在迷界局勢的混亂,他放手幾等於謀殺,也只能假裝她並不存在。

就當託著塊石頭!

數年時間的“相處”,餘北斗顯然與血魔已經非常熟悉,只道了聲:“起床氣太大了,老兄!”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他的食指已經徹底沒入眼睛!

這一幕相當驚悚,他用他的手指,堵住他的眼窟窿,也堵住了血魔的狂笑。再配合天穹那血色的命運之眼,他仙風道骨的姿態再也無法維繫,顯得邪詭非常。葤

但他長聲道:“先師死前命佔,八大魔身將在千年之內重聚,魔祖祝由即將歸來!”

“先師祖死前命佔,魔祖不死永生,將有魔潮滅世!”

……

餘北斗例舉屢次,最後說:“中古之後,我這這一脈命佔師代代相傳,代代死佔。卜辭唯一……滅世者魔也!”

此言一出,盡皆動容!

滅世之說,實在太久未被提及。今日之人族雄踞現世,橫壓萬界,少去外伐也便罷了,論及滅世,誰有此能?

更別說魔祖歸來虛無縹緲,即便真切發生,當年又是如何被殺?如何不能重現?葤

所謂“滅世者魔也”,乍聽驚悚,細想其實是可笑的。只是畢竟出自餘北斗之口,畢竟是歷代命佔師的死佔結果,畢竟他餘北斗是今世唯一的命佔真君……多少有幾分可信。

這時候阮泅隔空降臨的力量已經被驅散,鋪在蒼穹的星圖熠熠生輝,穿透了血色而為眾人見。

其間有一聲冷笑,迴響於星辰:“中古時代已經有了星佔,到了近古時代,星佔之術更是全面取代命佔之術,及至現世,命佔只剩你這一脈大貓小貓三兩隻。留你們鑑古而已!怎麼還敢指點未來?中古時代之後,你們真君都沒有出幾個,怎麼就敢占卜我人族未來,而竟奉為圭臬?”

除開阮泅以外,現世人族星佔一道的有名強者不少。如南斗殿天機真人任秋離,如已經死去的須彌山行念禪師,如荊國神驕大都督呂延度……

不知現在開口的這個,竟是哪位。

而餘北斗只以完好的右眼斜乜星穹:“跟你說話了嗎王西詡?給我滾!”

隔得這麼遠,通過星佔道途的應激,隔空出手,干擾他成道尚可。在他成就真君之後,想要隔空撲殺他,便絕無可能。葤

他不是不會被打死,但至少這些個星佔宗師,得正兒八經地聯手設個壇,又或一起站到他的面前來!

此時又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念及過往功勞,才留你這一脈,今日強證衍道,便自以為能述天命,敢放厥詞!真不知死嗎?未知當年卜廉乎?”

餘北斗抬手一巴掌,命運之眼血光大熾,遮掩了星穹:“宋淮你也滾!”

號稱“布衣謀國”的秦國慢甲先生王西詡!景國四大天師之一,蓬萊島高層,東天師宋淮!

都是響噹噹的名號,而竟都成道敵!

姜望聽得只想捂住餘北斗的嘴,這老頭怎麼亂罵一氣,誰都得罪?

就算都成道敵,也有人手輕手重,現在說點軟話,指不定誰手指縫一漏,就有機會逃竄了。堂堂命佔真君,怎麼這麼不懂?葤

“魔族之惡,我亦深知!”

姜望未及思索,雷音脫口而出:“陽建德,劉淮,靜野,都是我親見!荼毒人心,禍根難絕!”

說到這裡,還扯了一張虎皮:“牧國神冕大祭司謀局幻魔君,剝其假面,我亦在場!大祭司亦有言曰,魔族萬古之禍也。可見天下識得魔患者,非止餘真君!”

他作為一名神臨境修士,在這樣衍道聚集的場合下,並沒有開口的資格。

可是他作為齊國的武安侯,作為人族絕世天驕,作為帶回神霄世界情報的人族英雄,今時今日他的言語,在整個現世都有分量!

況且還有一個神冕大祭司塗扈為佐證。

姜望並不懂得塗扈的厲害,如王西詡、宋淮等,如何會不明白?葤

其人尚只以“人塗扈”行走時候,就是出了名的博古通今,更兼手握廣聞鍾,能知天下事。

直至他完成神人相合的一步,接受牧天子冊封,成就神冕大祭司之位,諸侯列國莫不震動!

籠罩草原漫長歲月的神權,悄無聲息地臣於皇權。偌大的蒼圖神教,竟如平湖無波。

塗扈的手段,還用得著多說?

這樣的人物,若也說“魔族萬古之禍”,恐怕萬界荒墓真有異動!

王西詡的聲音又響起:“阮監正,想不到有你這樣的星佔宗師坐鎮,你們的武安侯,卻是個信命佔的。”

他這個問題點到了關鍵。葤

在你們齊國,是誰來解釋天命?

星佔還是命佔?

阮泅平靜地道:“年輕人有自己的主見,再正常不過。我也不好就說他錯了。畢竟觀河臺上,拔劍四顧竟無對手。武安爵下,是列國青年無二軍功。我想找個反例挫其銳氣,竟然找不出來,你說怎麼辦?”

“哦。”他想起來什麼似的,又道:“秦至臻倒是滿腦子都是你們的想法,根基之厚重,古今難有……不知幾等侯?”

王西詡哈哈一笑:“監正自己不介意便好,算王某多嘴!”

星光與血光仍在天穹糾纏,無論怎麼說,無論餘北斗找出什麼理由,都免不了一死。姜望這樣的支持,也太微弱。時代早已改變,命佔成道,即是最大的罪!阮泅說星佔一道不會讓餘北斗活過六天,絕非妄言。哪怕他現在還在跟王西詡唇槍舌劍。因為道不兩立!

而餘北斗只是笑。葤

起先輕笑,而後大笑,仰看血色背後的星穹,彷彿看到了那些星辰背後的每一隻眼睛。

獨自一人,以命佔唯一、血佔唯一的身份,對著諸天萬界所有的星佔宗師怒喝:“爾輩碌碌,蠅營狗苟!”

“爾等太小看我餘北斗!”

“真君豈是我所求?不過途經耳!”

“你們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

“你們做不到的事情,我來做!”

“且看命佔師如何做事。”葤

“且看著我!!”

他的手指猛地從自己左眼中拔出來,指尖那血色八卦臺,變成了血色的囚籠。籠中關著一道血色的魔影,那是滅情絕欲血魔功的根本,是萬古以來真正血魔的核心!

他在巨鷹頭骨上長嘯曰:“覆海真絕世,鑄此明月爐!”

他一指軒轅朔與皋皆相爭之明月:“以吾命佔絕巔餘北斗之名,借來煉血魔!”

覆海藉助兩條超脫路的碰撞,鑄明月為爐,以自身為鐵,鍛造屬於他自己的兩族相合之超脫。

現在他身死道消,一切成煙。

餘北斗卻覷機走來,借爐自用!葤

一如卜廉殘念走,他補位見絕巔。一如人族海族大戰,他遊走其間,順勢熬血王、鎖翼王。及至此刻對三條超脫路的利用,雖是借了覆海的佈置,也不得不叫人讚一聲“果然算盡”!

他確然干涉了軒轅朔和皋皆的鬥爭,且比人們想象的干預更深。他直接利用他們!

那麼軒轅朔和皋皆,會同意嗎?

餘北斗再強也不是覆海,缺乏足夠把控局面的力量。

人們只看到,無論近海、迷界、滄海,天地之間,月光明亮。

軒轅朔並無二話,獨坐天涯臺的他,只是再一次加註,在三條戰線同時發力,逼得皋皆抵力相對。甚至與皋皆對耗道則本源!

萬萬沒有想到,軒轅朔瞬間就把二者之間的交鋒推至了最後時刻!葤

原本他們的默契,是在此輪明月高升宇宙後,再來毫無保留的廝殺。未曾料想餘北斗乘鷹而來,將一切都改變。

皋皆措手不及,卻也只能跟上。當此之時,再無退路!

他只要退一步,天涯臺海獸盡死,天穹帝臨降世,整個迷界的控制權也失守。當軒轅朔放棄退路,一直與之糾纏的他,也不存在退路了。

而對軒轅朔來說。

上古人皇就是因為大戰魔祖之時傷了根本,才會在終結魔潮之後就死去。

軒轅朔身為上古人皇的嫡脈後裔,比誰都知道魔祖祝由的可怕,對於煉化血魔、阻止八大魔身相合這件事,當然只有支持。

甚至是不惜所有的支持!葤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餘北斗的確是算死了他,而他也默然承受,不置一詞。

軒轅這個姓氏,是他的榮耀,也是他必須要揹負的責任。

姞燕如總說他走得太慢,太不輕快,他從不辯解,因為他肩上太重!

若為人族整體考慮,湮滅魔祖復甦的可能性,要比他軒轅朔成就超脫更為重要,重要得多!

囚禁了血魔的血色八卦籠,就那麼自然地出現在明月中。一點血色暈染開,頃刻明月作血月。

餘北斗一腳踩下,直接踩碎了巨鷹骨架,叫每一根骨骼都落在明月之下,化為柴薪,熱烈地燃燒起來。

他以血王為引,開命佔血眼。葤

以血佔為籠,送血魔入爐中。

以軒轅朔與皋皆兩條超脫路的相爭為烈火。

以翼王之骨架為柴薪。

衍道只是他的手段,不是他的目的。

絕巔只是他的途徑,不是他看到的風景。

若只求絕巔,血佔豈曰不可?若是餘南箕還活著,他也不至於孤立無援。

命佔之術以人為本,血佔之術強求犧牲,他不為也。葤

他從未奢求超脫。

他所要的,從來都是誅除血魔!

那演化了《滅情絕欲血魔功》的、代表了萬界荒墓八大魔身之一的古老血魔!

斷魂峽裡自插一目,鐵律籠中枯坐兩年。

他意如此,從未更迭。

他要終結命佔一途萬古的讖言,要粉碎魔祖滅世的傳說,要以一己之力,終結魔祖復生的可能!

這一刻天穹血月高懸,烈火騰騰,魔影掙扎其間。葤

人族海族盡皆仰望,滿天星辰亦無聲息!

姜望亦是那仰望血月的一個,他只覺得今天的餘北斗不一樣,很不一樣!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而後光影流轉,一切都在急速的變化!

當視野裡的一切都定下來,他發現自己出現在一條熟悉的街道上,騎著一匹熟悉的紅馬,而前面牽著馬帶他走的老人,卻不正是餘北斗?

他當然記得。

他當然記得在這條臨淄長街。這個老人牽著騎馬的他,走馬觀花,看遍街上百姓的一生。

難道後來經歷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在臨淄所看到的“未來”?葤

姜望心中既驚又詫。

餘北斗卻回過頭來,開口就罵:“發什麼愣呢小崽子?還當我是騙子?”

此時的餘北斗,眼還未盲。穿得不甚講究,但儀態稍微端正點,就很有騙人的氣場。

姜望道:“還有沒有護身符?賣我一千個!”

餘北斗嘖了一聲:“你大有長進。”

姜望自不會再似初見那樣警惕,翻身下馬,認認真真地彎腰行禮:“謝謝您的刀幣,在妖界救了我一命。”

餘北斗擺手道:“不用急著謝,要還的。”葤

“不知前輩要我做什麼?”姜望很認真地道。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認真答應的事情,一定會拿命來完成。

餘北斗眯著眼睛看他,忽然笑了:“在心裡懷念我。”

姜望沉默,而在沉默中有了不幸的感覺。

“哭喪著個臉幹什麼?”餘北斗笑著捏了捏他的臉:“姞蘭先都說你長得不怎麼樣了,再這樣就更難看!”

“一定要如此嗎?”姜望問。

“一定要如此。”餘北斗笑。葤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姜望又問。

“或許有吧。”餘北斗嘿嘿地笑:“但是我想不到。”

魔祖祝由,那是什麼樣的存在?

在人族贏得與妖族的全面戰爭,正式成為現世主宰後,還以一己之力,掀起魔潮滅世。

上古人皇雖然擊敗祂,也因祂而死。

中古成道的世尊,都對魔潮心有餘悸!

廣袤現世,至今仍有上古魔窟留存。葤

生死線上,仍然是人族戰士的試煉場。

血魔身雖只是八身之一,亦難住了三刑宮。

強如塗扈,佈局百年,也只剝得幻魔君一副假面。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姜望又問了一遍。

“嗐!”餘北斗有些不滿地道:“朋友一場,本來想讓你開心一點的。還幫你調整了一下命運波瀾,想著在我走之前,讓你輕鬆一程。沒想到這群鱉孫幹起仗來這麼狠,動輒殃及無辜,差點讓你走到了我前面!”

姜望終於知道,他入迷界以來,那些難得的好運氣,究竟從何而來。

“為什麼想讓我開心一點。”他問。葤

餘北斗看著他:“因為你這些年,過得太苦了。”

他曾經帶著姜望跳出命運之河,而在長河上方,姜望一無所見。

他親眼看著姜望從天下矚目的黃河魁首,一夜之間變成通魔罪人,人人唾罵。明明這孩子什麼惡事也沒有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