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四十五章 永不能忘

    正猶豫著要不要自己動手,主侍的侍女已經拿回蓋子,將這龍舟玉盆蓋住了。

    似是無意、又似是提醒地道:“這份玉龍不能喝湯,因為所有的雜質,都在其中。這份湯是下品。”

    姜望心想,下品的湯興許也很好喝。

    但那位奉菜的侍者,已經將這龍舟玉盆端走,下樓去了。

    叫人悵然若失。

    ……

    ……

    有人居華屋高樓,有人瓦不遮頭。

    有人懷香正風流,有人蜷曲抱臭。

    這世上,人和人本就不同。

    生的不同,見的不同,遇的不同,求的不同。

    一生不同。

    方鶴翎常常會想起,那幾個人飲酒歡笑的樣子。

    他其實很想加入其中。

    想和他們一樣,豪邁縱情。

    但他從來都和他們不一樣。

    所謂“楓林五俠”,放諸天下,是多麼可笑的名頭。

    一點也不威風,非常的拙劣。

    哪怕是在楓林城裡,也進不了超凡的層次。沒有哪個修士會看一眼。

    但在楓林城道院的外門弟子中,它又多麼響亮。

    在他這種很想進入城道院的人眼中,它簡直是傳奇。

    五個最優秀的外門弟子,意氣相投,結為生死兄弟。一起走山涉河,行俠仗義。或許以後,他們也會一起縱劍青冥。

    他多麼想參與其中。

    他也想象過,他一諾拔劍,遠赴千里,割敵顱而後返的威風。他要痛飲美酒,與兄弟們縱情高歌。

    可是這一生,已不能。

    所有後來面目全非的人,最初又何嘗願意改變!

    血。

    血是那麼鮮明,又那麼痛楚的顏色。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覆上了血色。

    不,不對。

    是這個世界,本就是血色的。

    不,不對……

    你明明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麼為什麼要模糊?

    為什麼要忘記?

    為什麼如此懦弱?

    為什麼明明這麼拼命這麼努力了,還!是!這麼弱!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一陣的劇痛。像螞蟻在爬,像刀子在割,像烈火在燒。

    不停歇的痛苦讓方鶴翎想要倒下來,蜷縮在地上,抱著自己。

    但他只是靜默地站著,面無表情。

    他的面前是一個高崖,高崖上有一顆紮根極深的勁松。

    松樹上,吊著一個人。

    其人的雙手被捆在一處,吊過頭頂。

    繩索是血色的,繩索的另一頭,扎進了樹枝中,彷彿與樹枝共生。

    這個人的雙腳也被捆得並在一起,血色的繩索繞了幾圈,交匯在他身後,像兩條血蛇,驟然繃直,釘入了高崖中。

    此人就這樣被定在空中。牙關緊咬,雙目圓睜,眼珠凸出,額上青筋暴起。

    此時此地,其實是很靜默的,只有風在吹。

    而靜默站立的方鶴翎,右手前伸,穿進了面前這人的胸膛,捏著他的心。

    恨心神通,以恨傳恨,以心問心。

    用痛苦加劇痛苦。

    面前這個飽受折磨的、痛苦的人,並不知道施虐者比他更痛。

    當然就算知道,也無益於緩解什麼。

    這種程度的痛苦方鶴翎早已習慣,默默地咀嚼著這顆心臟傳來的信息。

    絕大多數都是無用的,只有零星一兩點線索可以被捕獲,就像是小時候在草叢裡找蛐蛐——這也比讓對方開口來得簡單。

    “無生教月兔,就是以前十二骨面裡的兔面麼……”

    方鶴翎喃喃自語。

    他的手慢慢握緊,這顆心臟就這樣緩緩地被捏碎了。

    被吊著的這個人,眼睛仍然圓睜著,但神光已經散去。

    他的肉身已經壞死,他的魂魄或許就這麼消散了,或許去了所謂的無生世界……誰知道呢?

    方鶴翎抽出手來,輕輕一甩,手上沾染的血液,便全數濺出,以一種曼妙的軌跡,灑落高崖。

    他並不適合恨心神通,甚至於他根本沒有摘下神通的天賦。

    白骨道的血還丹,更是早已毀了他的根基——雖然他的根基本就平庸。

    他是在垂死的狀態,被意外撿到。

    他是在毀脈之後,再被重塑。

    五府海內那一座血紅色的府邸,是被偉力所築造。

    他的恨心神通,是活生生植入的身體。

    他不適合。

    第一人魔早就下過論斷,他不適合。

    可是他適合什麼呢?

    他太平庸,太無用,太是一個廢物。

    就連位於超凡絕巔的燕春回,竟也不知道他適合什麼!

    那他只能抓緊恨心神通。

    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以恨心為名,不是什麼變強的大道,也談不上什麼可怕的毅力,更夠不上意志二字。

    只是這苟延殘喘的人生裡,唯一的指望。

    唯一有可能親手復仇的指望。

    所以他只能這麼做。

    只能這麼走。

    儘管每一次使用恨心神通,都深受神通之苦。

    就好像神通種子本身也有靈性,不甘被他這樣的廢物所掌控。

    儘管使用這神通的代價,痛苦得讓他想要自殺。

    他無數次想要放棄,想要癱在地上,想痛哭流涕。

    可是他沒有。

    在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人給他兜底了,沒人會抱著著他的頭跟他說——“那就證明給我看,我的兒子。”

    也沒人在乎他的眼淚。

    堅強是從不能再軟弱開始。

    他活著也不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

    “無生教……無生教。”

    他反覆咀嚼著這個名詞。

    這個在雍國、礁國、洛國都有發展的教派,最早起勢,好像是在莊雍國戰期間。

    藉助戰爭造成的巨大的痛苦,迅速地發展了起來。

    “戰爭,死亡,怨恨……”方鶴翎呢喃著。

    這個教派與白骨道簡直是一脈相承,但他們卻並不信奉白骨邪神。而是信奉集神主、道主、教主於一體的無生教祖。

    神主是他們的神祇,道主是他們的理想,教主是他們的領袖。

    在這一點上,又完全地有別於其它邪教。

    從白骨道一直到無生教,那個月兔肯定知道什麼……

    方鶴翎如是想著。

    但他同時也非常清楚。

    自莊雍國戰結束到如今,也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

    這個教派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發展到現在的規模,其背後的實

    力,已絕不是他能夠獨力挑戰的了。

    當然他背後也不是沒有組織。